商子聪迅速地走完了他这一生,像一章乐曲,还没到高潮处就戛然而止,空余呕哑嘲哳的回声。走了的人终究获得了解脱,留下的人却要终生活在地狱里,在公平的死亡让他们再度团圆之前,日复一日地面对巨大的创伤和遍地的狼藉。
童欣几度晕厥过去,醒来的时候除了哭就是骂。她哭着不让商子聪的尸体被运到太平间,坚称他还活着;她骂老天爷,更骂医院和大夫,说他们害死了她的儿子,要他们血债血偿。
商海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但他眼下是所有人的依靠,唯有他不能倒下。在最初的混乱过后,他找康大夫谈了一次话,只表达了一个意思:要求做鉴定,查清楚医院是否存在治疗不当的行为。他红着眼睛,瞪着康大夫,一字一句地说:“我儿子的命是让你们弄没的,你们必须负责!”
康大夫同情地看着他,没有说太多话。
“您可以申请医疗鉴定,但是我必须提醒您,这是要进行尸检的。如果您能接受,我们可以安排。”
“尸检”这两个字像一枚钢钉硬生生地射进了商海的脑袋里,让他一想到那个画面就不寒而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踉踉跄跄地走了。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童欣时,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的她又崩溃了,她一会儿同意,一会儿反对,一家人的心在剧烈的痛苦和巨大的愤怒的反复折磨下已经碎成了粉末,再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最后还是郑淑容站了出来。她把商海拉到一边,小声说:“不管你们怎么决定,都要快一点。孩子现在还在下面躺着呢!”
商海身子猛地一颤,眼泪流了下来。是的,商子聪的遗体已经在太平间躺了好几天了,他们一想到商子聪瘦弱的身体□□地躺在那个冰冷孤独的地方,心上就要再被狠插一刀。
最后他们妥协了。商子聪的遗体被送往殡仪馆火化,他们将带着他的骨灰,离开这个不堪回首的伤心之地。
火化的那一天落起了纷纷细雨,天色阴沉,像一张愁眉不展的脸,怨怼满腹却投诉无门。在简短的告别仪式上,童欣几度昏死过去,没能坚持到最后,特意从黎州赶来的林佳和纪凯把她扶到了外面照看,而商海则被留下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儿子的躯体被送入火化炉。
火焰升起的那一刻,商海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也看不见商子聪了,不管是活生生的人,还是已经没有灵魂的身体。从此以后,照片将是他唯一怀念的凭据。他终于也坚持不住,两腿一软跌坐在地。旁边的工作人员还提醒他:“你喊呐!喊避火!”但是商海的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了,发不出声音。他不想喊什么“避火”,他现在只怕这火烧痛了他儿子。
骨灰盒交到他手上时,他抱得很紧,那沉甸甸的重量让他获得了一点真实的慰藉:他的儿子并没有化成一阵风消失无形了,而是依然以某种形式存在着。现在他就在自己的手上,自己的怀里,这一次,他会好好保护他。
他们很快就返回黎州了。伤心之地不可久留,做了太久的噩梦需要醒来,只是前面迎接他们的故乡将永远少了一个爱笑爱玩的男孩的身影,让他们终身体会“物是人非”的真正滋味。前面等着他们的不是重启的生活,而是了无生气的废墟,任他们在上面低徊盘旋,苟延残喘。
何映蓉之前住的老房子卖了,现在只能搬过来和他们一起住,老太太找了个理由,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让商淳也过来陪她住了。商海明白老太太这么安排的用意是为了多几个人看住他和童欣,以免他们想不开,做出傻事。但是童欣不懂,因为她现在的思维已经彻底混乱了。
她现在每天大部分时间在睡觉,醒着的时候就在卧室里一圈一圈地走路,口中喃喃自语,谁说话都当听不见,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他们叫她出来吃饭,她惊恐地看着卧室外面,好像那里有什么怪物,死活不肯走出卧室。他们无奈,只好把饭拿进卧室给她吃,但她只在饿急了的时候才肯吃几口,所以整个人迅速地瘦得脱了相。后来,她终于肯踏出卧室的门了,但一坐下就喊商子聪的名字,问他去了哪,怎么看不见他。他们只好骗她说商子聪在上课,还没有放学。尽管外面正是沉沉黑夜,但是她也信了。她开始恢复了胃口,但是食量变得很大,好像怎么都吃不饱似的,吃饭的时候狼吞虎咽,表情凶狠,好像在发泄着什么一样。
何映蓉和商淳看她这副样子,既心疼又无奈。郑淑容过来安慰过几次,发现童欣根本听不进去,就很少来了,只没事打个电话问一下。商海本就心力交瘁,却不能给自己一点复原的时间,只能时时刻刻盯着她,防止她出事。林佳找医院的同事帮忙想想办法,得到的答复是这种情况只能先观察,如果并没有慢慢变好,反而恶化了的话,那个时候只能送医了。
日子在压抑中一天天苦熬,商海行尸走肉般活着,对于别人的慰问他就表示感谢,多的话一句也不说,好像失语了。同事们见他这副样子,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盼着时间能治愈一切。然而时间淡化一切的魔力也失效了,因为父母对子女的思念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来越深,越来越无法自拔。
浑浑噩噩过了许多时日,商子聪的生日到了。童欣仍然陷在迷乱中,自然记不得,但是商海可没有忘记。往年商子聪过生日,他们全家都会找一家商子聪喜欢的餐厅热热闹闹地为他庆祝一番,如今这个日子却成了一道过不去的坎。
商海整晚没睡,第二天一早顶着蒙蒙细雨,独自来到了商子聪长眠的墓地。这是市公墓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细密的雨滴顺着小小的墓碑流下,流过商子聪微笑着的照片,却像滑落脸颊的泪。
在墓碑前,商海意外看见了一块已经被雨淋得不成样子的生日蛋糕。上面原本的裱花字已经看不清,但一颗篮球造型的巧克力球却依稀可辨。
这是谁放在这里的?商海陷入了迷惘。
天色愈发阴沉,雨越下越大。商海没有带伞,全身湿透,他却没有感觉,抱着墓碑哀哀地哭了。
回家后,商海生了一场病;痊愈后,他搬到了商子聪原来的房间住,大部分时间把自己关在里面;童欣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主要是何映蓉和商淳在照看。两夫妻的心已成死灰,再没有余温去给予对方了。
一天晚上,商海做了一个梦。梦里,商子聪站在他面前,形销骨立,病号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爸爸,你为什么让我受苦?” 商子聪满脸委屈。
商海在梦里哭了,冲上去想抱住他。
“聪聪,是爸爸不好,没能救你……”
商海扑了个空,醒了,脸上涕泪横流。
他坐起来,用袖子抹了抹脸,在黑暗中艰难地喘着气。
他胸口憋得难受,下意识拿起手机胡乱地划动朋友圈,想让无关的内容占据注意力,消解彻骨的痛。
一个名字闪过,刺痛了他的瞳孔。
是康大夫几个小时前发的朋友圈。
一股怨恨从心头升起,商海狠狠点开他的头像,要把他拉进黑名单,然而就在要点击确定的那一下,他却迟疑地没有按下去,而是又点开了他的朋友圈,找到了他最新发的那一条。
“北京儿童临终关怀安宁病房志愿者招募”。
商海心里一动,犹豫了一下,点开了那条链接。
“北京儿童临终终安宁病房(天使之家)是面向病症终末期儿童的公益组织,通过为患儿及其家庭提供专业的舒缓疗愈服务,缓解他们的痛苦和精神压力,保留生命的最后尊严,为天使在人间的最后一程保驾护航,让生者带着爱和希望继续生活。”
黑暗中,商海的眼睛越睁越大,心跳声清晰可闻。
这一晚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几天剧烈的思想斗争后,商海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去北京当义工。
不出所料,这一决定立即遭到了强烈的质疑和反对。
郑淑容没明白这个所谓的“安宁病房”是干什么的,她以为商海只是想出去躲躲,就劝他:“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是你跑到其他地方也不是办法,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
商淳临时研究了一下,对安宁病房有了点了解,但她以为商海是心理出了问题,要去折磨自己:“哥,你要是实在不好受,咱们出去旅旅游,散散心,换个环境也好。但是别去这种地方,对你不好!”
最激烈的反对来自郑淑容,她直接上门指责商海:“你不知道你是个当家的人吗?你是忘了自己还有个生病的老婆吗?你倒好,一走了之,家里怎么办?!全世界就你难受,我们都好受吗?我们不也这么挺着吗?为什么你一个大男人就受不了这个打击?!”
在一连串的不解和质问下,商海始终保持沉默。他也想解释,但其实自己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要做出这种选择。只是在看到那则招募启事后,突然得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存在,心底的某个地方蓦地腾起了一点小火苗,并迅速蔓延成熊熊大火,直到不可收拾。
最后,他只能对这些亲人们说:“我知道你们不支持我,我也知道我看起来像是在逃避,看起来不负责任。但是我不得不这么做,也许以后我能搞清楚自己这么做的动机,然后再求得你们谅解,只是现在我别无选择。”
话说到这个份上,谁也不能说什么了。郑淑容发了一通脾气,要把童欣接到她那里住,何映蓉和商淳觉得歉疚,苦苦相劝,好歹是没让她把童欣带走。
何映蓉对商海说:“我确实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但既然你已经决定了,谁都没有办法。但是你到了那边,要每天给我们打个电话,让我们知道你在那里过得好不好。这是作为一个儿子和一个丈夫的基本责任,这个你可以做到吧?”
商海点点头。
商淳说:“哥,你在那边好好照顾自己,等心里舒服点了就回来。嫂子有我和妈照顾,你不要担心。”
这句话戳中了商海的痛处,他鼻子一酸,哑着声音说:“妈和嫂子让你多费心了……你自己也要多注意身体,不要操劳过度。”
他又对何映蓉说:“妈,对不住!等我搞清楚一些事情,我一定马上回来。”
三人相对无言,默默叹息。已经不再完整的家,商海这一走就更加破裂了。而童欣依旧懵然无知,她现在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那里现在她只有她一个人。
商海跟单位申请了停薪留职,领导痛快地同意了,眼神里带着怜悯。
出发前,商海又一次来到了商子聪的坟墓。他仔细地清理了坟边的野草,把墓碑擦得干干净净,然后不停地摩挲商子聪的照片。
那张永远凝固的笑脸在他心里依旧那么生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笑着说一声“爸!我回来了!”
商海又一次掉下泪来。但这一次,他很快擦干了眼泪,庄重地对着那张照片说:“聪聪,爸爸要去解答一个疑问,也要去完成一个心愿。希望在那里,你和我都能获得真正的解脱,求求你给我一点力量吧……”
四周阒无人声。忽地起了一阵风,吹得松树沙沙作响,好像一个少年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