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海和童欣梦游般跑到ICU门口，康大夫已经在那里等他们了，焦急地对他们说了一大堆话，但是他们的心跳声太大，盖过了康大夫的声音，根本听不清几个字。

“你们明白了吗？”康大夫大声喊道。

“什么？”商海如梦方醒般问道。他还在恍惚的状态中，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刚刚他的高压突然掉到了70，还出现了心脏骤停，现在里面正在抢救，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童欣脸色苍白，抓住康大夫的胳膊，“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康大夫，我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儿子……”童欣神色狂乱，已经快要失去理智。康大夫怎么也扶不起来，旁边商海也跪下了。两人声泪俱下，口中含糊不清地喊着，几乎快要昏厥过去。

康大夫叫了几个护士来把他们扶到一边坐下，自己急匆匆地进了ICU。

商海和童欣抱头痛哭，其他病房的病人都被吵醒了，但没有人好奇出来看看。住过院的人，几个没听过哭声？只要和自己无关，不过留下几句感慨罢了。

商海和童欣已经没了时间概念，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拍拍他们的肩膀，他们才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看到康大夫满脸疲惫地对他们说：“抢救过来了，你们可以进去看看他了。”

商海和童欣狂喜，顾不上道谢，拔腿就往ICU里面跑，但是看到的景象却让他们的心凉了半截。没错，商子聪是“活着”，但也跟“死了”差别不大了。他已经陷入昏迷，没了自主呼吸，全靠呼吸机输送氧气；肾脏功能大半已经丧失，只能依靠透析排出毒素；心脏衰竭，只有多巴胺输液才能维持心脏的跳动。毫无疑问，现在只要撤掉任何一台设备，他的生命将立刻消逝而去。

童欣扑到商子聪的床边狂喊他的名字，但是他双眼紧闭，毫无反应。康大夫想办法让她冷静下来，告诉她商子聪刚刚脱离危险，最好不要给他不必要的外部刺激，以免病情再发生变化。

商海和童欣恋恋不舍地离开商子聪的床边，跟康大夫到了他的办公室。康大夫神情严肃，开门见山地告诉他们，癌细胞已经彻底失去控制，导致商子聪全身多器官衰竭，现在只能勉强依靠药物和设备维持生命，但没人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这一次是抢救过来了，但是下一次就不好说了。

童欣突然想到她还没来得及跟商子聪说一句话，声音细如蚊蚋地说：“他什么时候能醒？我还要跟他说话呢！”

康大夫摇了摇头。事到如今，再给他们任何虚幻的希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那反而会让他们对即将到来的诀别更加难以接受。即使现实再冷酷，他也只能和他们一起面对。

“他已经昏迷了，再醒来的可能性很小。”康大夫声音虽轻，语气却肯定。

“但还是有可能醒过来的，对吗？”商海急匆匆地问。

“那我们只能期待奇迹发生了。”

商海和童欣陷入一种奇怪的沉默。他们的思维好像突然被抽走了，大脑里只剩下一片空白，那感觉就像看见一颗陨石迎面砸向地球，那是在巨大的恐怖面前开启的自我保护机制，否则他们的神经和心脏将被彻底撕得粉碎。

走出康大夫的办公室，他们突然听见一阵笑声。原来有病人康复出院了。他们呆呆地看着一群人喜气洋洋地跟医生和护士们道谢，给他们献花，然后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昂首离开医院。

童欣突然两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商海想把她拉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腿也没了力气。两人就这样僵持着，摆成一副可笑的姿态，像是对命运举起白旗宣告投降。

商淳和两位老人到了医院，才知道昨晚商子聪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商海和童欣像被抽走了三魂七魄，不吃不喝，不言不语，郑淑容和何映蓉两位老人相比之下倒是冷静得多。她们这一辈子经历的苦难太多了，像被风暴摧折过的野草，反而磨练出柔软的韧性。眼下她们最关心的是商海和童欣，而不是商子聪。对于后者，她们少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因而对现实看得更清楚，只不过有些话没法对商海和童欣说，只能深深地埋在心里了。

商海和童欣得到ICU主管大夫的允许，在ICU里陪着商子聪。他们眼都不眨地盯着商子聪，尽管那张脸毫无生气，但在他们眼里却还是从前那个笑爱笑闹的大男孩的模样。两人一会儿用湿巾帮他擦擦手脸，一会儿帮他整整被子，一会儿帮他按摩已经干瘪的小腿，口中还不停跟他说着话。

“聪聪，妈妈帮你把腿垫高一些，这样是不是舒服点？”

“聪聪，爸爸给你翻个身，免得躺久了生褥疮。”

“聪聪，别着急，咱慢慢恢复，等病好了出院，爸爸妈妈带你吃好吃的去。”

“聪聪，你不要害怕，爸爸妈妈就在你旁边陪着你。”

“聪聪，爸爸妈妈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你知道吗？”

……

眼泪打湿了被褥，却无法挽留越走越远的灵魂。

当天晚上，商子聪再次发作癫痫。从这一次发作开始，每一次发作的间隔越来越短，最后甚至一分钟内发作好几次。

商海和童欣眼睁睁地看着商子聪不停地剧烈抽搐，每一下都好像在他们心上重重地划下一刀。一周过去了，商子聪已经不知道发作了多少次。商海和童欣跪在地上求康大夫，求每一个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大夫，希望他们能终止这可怕的抽搐，但所有人都爱莫能助。似乎，只有一个办法才能帮到他了。

童欣在商子聪床边痛哭不已，却没注意到哭声让他的抽动更加频繁、更加猛烈了。一个护士过来把她拉走，悄悄对她说：“咱不要在孩子面前哭，你不知道吗，人的听觉是最后消失的，他现在什么都听得到。你在他旁边哭，刺激到他，他就会发作得更厉害。”

童欣吓得捂住了嘴，硬生生把眼泪咽进了肚子里。那滋味，是苦的。

“你们不去跟他说几句话吗？”郑淑容问。

“说什么？”童欣极度敏感，厉声反问。

郑淑容不说话了。当商子聪的床边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伏在他的耳边悄悄说：“聪聪，我是姥姥。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我们看着都很揪心。有些话我不该说，但还是非说不可。如果你实在留不下，那就放心地走吧。爸爸妈妈有人照顾，你不用担心他们。另外一个世界也许是很美好的，你在那边也许强过现在在这里受罪。姥姥年纪大了，说不定很快就会去陪你。不管怎么说，咱们总有再相聚的那一天。聪聪，姥姥说的这些话，你会不会不高兴？我相信你不会的，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难道姥姥不想你留下来吗？我只是觉得，你太苦了……”

说到最后，郑淑容哽咽了，但她别过脸去，没让自己哭出来。她没注意到的是，在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商子聪竟然出奇地平静，停止了抽搐。

当天晚上，商子聪离开了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