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去到重庆励志总社,大家都认识她这位林秘书长,她每次求见,或者宋美龄召见,都是通过励志社的。
“林秘书长,又来了?”值班干事从桌后站起,带着职业性的微笑。
林安神情紧张:“劳烦您通报,说我有急事,求见夫人。”
干事见她神色不似往常,也收敛了笑容:“林秘书长,方便透露是什么事由吗?我也好向官邸那边回话。”
林安犹豫了一下,压下心中翻涌:“空军方面的调整。”
干事点了点头,迅速在登记簿上记下,语气依旧温和:“明白。我这就派人往官邸送信。不过夫人日理万机,是否即刻召见,林秘书长,您也知道,还得看夫人的日程和示下。”
林安道了谢,转身离开,几乎一路小跑回车上,吩咐司机:“去机场郊区,FAC营。”
吉普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林安心乱如麻。张妙妙那火烈直爽的性子,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尤其FAC营刚在石牌立下大功,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此刻不提嘉奖晋升,反倒要被一纸调令硬生生夺去心血,这算什么事?——霎那之间,林安竟深切体会到了当年昆仑关大捷后,邱清泉的憋屈与不甘。
车子在FAC营门口停稳,林安几乎是跳下车,快步走向营部。
作战室内,张妙妙正与一位美军顾问围着大幅军用地图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不时用铅笔在图上点点画画。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她疑惑地抬起头,一眼看见闯进来的林安,眼神里满是掩不住的惊讶:“林安?你怎么突然来了?”
林安被她明亮的眼神看得一怔,所有的措辞都堵在了喉咙口,面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浓重的尴尬与不自然,唇角翕动了几下,却发现自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位美军顾问显然极有眼色,见此情形,立刻微笑着起身告辞。张妙妙随手关上作战室的门,随手拖了把行军椅过来,示意林安:“坐吧。看你这火急火燎的样子,出什么大事了?”
林安低着头,在椅子上坐下,声音比平日里低了好几个调,艰涩地开口:“妙妙,我刚从林次长……蔚公那边过来。蔚公说……FAC营长的职务,要调整了。上面决定,由王叔铭上校接任。”
“王叔铭?”张妙妙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像是被冰霜冻住了一般。下一秒,她“刷”地从椅子上弹起身,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声音尖锐地拔高:“原来是这样!我说呢!”
林安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惊得一愣:“什么……什么这样?”
“这几天我就察觉不对劲了!”张妙妙语速极快,像连珠炮一般,“新一批学员,死活不让从联大那些好苗子里招了!说什么要统一标准,结果呢?结果全是他们中央航空学校那边硬塞过来的人!一个个眼高于顶!”
她愤怒地一拳捶在地图边缘,桌上的铅笔都震得跳了起来,眼眶瞬间泛红:“我还当只是那帮老家伙想往FAC里掺沙子,争点功劳地盘,没想到……没想到他们是直接冲着我来的!林安,你告诉我,我究竟哪儿做错了?我们FAC刚刚在石牌打退了小鬼子,保卫了陪都!石牌大捷,那可是今年以来咱们中国战场上第一场,也是到目前为止唯一一场大捷啊!”
林安连忙拉住她的胳膊,低声道:“妙妙,你先冷静!事情……事情可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自己说这话都觉得心虚。
“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张妙妙猛地甩开林安的手,胸口剧烈起伏,“你告诉我,凭什么?!FAC是我一手拉扯起来的,从无到有,兄弟姐妹们哪个不是我亲自挑的?石牌那一仗,是我们拿命换回来的胜利!他王叔铭算个什么东西?寸功未立,一来就要摘我辛辛苦苦栽出来的桃子?!”
说着,她猛地偏过头去,不愿让林安看见自己的脆弱,却有滚烫的泪珠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她抬手狠狠抹去。
林安心头一揪,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了,眼眶也控制不住地阵阵发酸。
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张妙妙激动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了些,但脸色已是一片灰败的平静,透着绝望的死寂。林安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刺痛,才无比艰难地将林蔚提出的那两个所谓“安排”说了出来:
“……蔚公的意思是,组织上也考虑了你的贡献。他提了两个去处:一是你可以留任FAC营副营长,协助王叔铭上校工作,熟悉空军的整体运作。二来,昆明那边新近筹建了一个‘盟军官兵战地服务总团’,正缺一位精明强干的总团长,蔚公觉得这个位子也适合你,是个全新的摊子,能让你大展拳脚……”
张妙妙几乎没听清第二个选项,她的注意力全被“副营长”三个字吸住了。
她缓缓抬起布满红丝的眼睛,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带着浓浓的嘲讽,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副职?我呸!”
然而,这声怒斥之后,她心中却又无可奈何地冒出一个更令人绝望的念头——就算是副职,但至少……至少还是留在了FAC,留在了她视若生命的地方。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深深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声音沙哑地重复着那句无力的质问:“可是……凭什么……”
林安见她神色稍缓,连忙轻声说:“妙妙,我已经去励志社递了条子,请求紧急面见夫人。夫人毕竟是航空委员会的名誉总司令,也一直关怀我们女性的贡献。如果能见到夫人,把我们的委屈和FAC的实际情况向她陈情,或许……或许事情还有一线转机。”
听到宋美龄的名字,张妙妙眼中那几乎熄灭的火光似乎又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亮光。
她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沉默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好……!”
片刻后,她又急切地问:“那……能不能找陈纳德将军说说情?他对FAC也很赏识的!”
林安像是被点醒,一拍脑袋,连忙点头:“对对对!应该的,我们应该也去拜访陈纳德将军,听听他的意见!”
林安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其实,妙妙,我这次去找夫人,并不打算单单以FAC营长职位调整这件事作为唯一的诉求点。去年在美国,我们在白宫访问时,罗斯福总统夫人特意请蒋夫人会见了美国女子航空服务飞行队的代表。那时候,夫人就对女性飞行员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也提过想在国内航校招收女学员,培养我们自己的女飞行员。”
她往前挪了挪座位,“我们个人的名位,在夫人眼里,那是不足为虑的。可是我们作为女性,报效国家的旗帜作用,是夫人最为看重的。我们与夫人之间的私人友谊太浅太浅,不足以让她为我们个人的事破例,但若是能从推动妇女参与建国、提升女性地位这个‘共同信仰’和‘共同事业’的角度去恳请她的支持……”
张妙妙沉默地听着,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了一些,似乎把林安这番话仔细地听进去了,眼中也多了几分思索。
林安见状,心中不禁涌起一阵痛悔:“说到底,也是我疏忽了。像我,因为之前的一些经历,在媒体上勉强还有些许声望,这无形中也算是一道护身符。我早该想到,也为你,为FAC的女孩们,做一系列正面的宣传和报道,让更多人知道你们的英勇和专业……”
张妙妙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低声说:“可我毕竟是打了胜仗的,石牌那一仗,我们没丢人。”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屈的倔强。
林安有些急了,“傻丫头,打了胜仗的人多的是,你又不是黄埔的,又不是浙江人,还没念过陆军大学。”看张妙妙又要哭,林安连忙加快了语速,“但你是女孩、妇女报国一向是夫人的愿望,这是我们能尽力争取的地方。”
张妙妙抿着嘴,“能行吗?”
林安不想骗她,沉默了一瞬,说,“难。”
林安又深吸一口气,换了个角度,轻声分析道:“其实,妙妙,我冷静下来想,王叔铭这个人,履历确实无可挑剔,又是空军宿将。让他来执掌FAC,虽然对你我个人情感上难以接受,甚至可以说极不公平,但从FAC这个新兴兵种的长远发展和正规化建设来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有了他这样的资历和人脉,FAC将来在编制、装备、资源上,或许能得到更大的倾斜和支持。”
她斟酌着,“我想,我们或许可以换个思路争取。比如说,向上建议,既然王叔铭上校如此重要,不如直接将FAC扩编成团级单位,由他来担任首任团长。”
——林安总是能想到双赢的办法。
她看着张妙妙,“反正上面总是要有人管的,也不多他一个。”
张妙妙的神色在林安一番话语中渐渐平静下来,她低头沉思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我要仔细想一想。”
片刻后,她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向林安:“王叔铭……中央航校的教育长,黄埔一期,留苏背景……单论履历,确实比我强太多了。”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突然问道:“林安,你说……我转飞行员怎么样?”
林安的眼睛瞪大了,“转飞行员?”
她皱起眉头,“也不是不行。但是……”
转瞬之间她就想到好几个缺点,“那你的中校军衔不是白拿了吗?再说论资排辈,你是第一批FAC,但恐怕是第十批飞行员了。等回来,还要被中队长、大队长管。现在可不是十年前,全中国只有十几个人能开飞机的时候了。”
张妙妙“嗯”了一声,似乎对这些困难早有预料。
她忽然站起身,在小小的作战室里来回踱了几步,嘴角勾起一抹带着几分决绝和讽刺的冷笑:“排挤我?他们难道以为,只排挤我一个就够了吗?王叔铭一来,只怕营里不少老人,尤其是我们这些没有深厚背景的女孩子们,都要被边缘化,甚至被清洗出去!”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既然如此,我索性带一批人一起转!我们FAC的女孩子们,哪个不是好样的?直接申请转入战斗飞行中队!再说了,未来全中国的飞机,总不至于永远只有这么一百多架吧?空军要发展,要壮大,飞行员的需求只会越来越大,扩展的空间仍然不小。”
她望向林安,迫切地寻求她的支持,“你觉得呢?”
林安听着张妙妙这番话,心中的震惊渐渐被一种奇异的激赏所取代。她仔细思索了一番,越想越觉得这个思路可行,不由得用力一敲桌子,眼神也亮了起来:“妙妙,你这个想法……这倒真是有门!尤其是夫人一直想推动女子飞行队伍的建立,如果我们能主动请缨,组成一支有战斗经验的技术骨干转型的女子飞行中队,说不定正中夫人下怀!”
张妙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吐出去。
她重重地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语气中却依旧带着深深的眷恋和不舍:“可是……FAC……”那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孩子啊。
两人相顾无言,心中都是百感交集。
良久,林安才轻声打破沉默:“不管将来由谁来主管FAC,我相信,上面既然如此重视,调来王叔铭这样的人物,就一定会继续大力扶持。这毕竟是上面高度关注的部队,只会加强,不会削弱。”
张妙妙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幽幽地道:“是啊,成也上面盯着,败也上面盯着。”她又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低微却清晰:“其实……也不算败。只有我……我败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