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重庆已有些闷热,办公室内的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
林蔚放下手中的笔,看向坐在对面的林安,神色带着几分斟酌。
“静之,”林蔚呷了口茶,缓缓开口,“今日请你来,是有件事,需得你出面去办。”
林安见他神色郑重,心中有几分不妙的预感,恭声道:“伯父但请吩咐。”
“是关于FAC营张妙妙营长一职的调整。”林蔚放下茶杯,“经过军委会与航空委员会的共同研究,考虑到FAC部队未来的发展与整合,决定由王叔铭上校接任FAC营营长一职。此事,还需你亲自去向张妙妙宣布,并做好她的思想工作。”
林安闻言,胸中一股无名火混杂着震惊与不解,直冲头顶。
她声音都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为什么?!伯父,FAC是我一手创立的兵种,张妙妙也是我亲自挑选、一路从副职提拔上来的,她哪里做得不好,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把她一脚踢开?”
林蔚显然预料到她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抬手虚按了一下,示意她稍安勿躁:“静之,坐下说。此事并非针对你,更不是针对张妙妙个人。完全是为大局考虑。”
他耐心地解释道,“王叔铭上校的资历,你是清楚的。黄埔一期毕业,后又赴苏联专攻空军指挥,曾任中央航空学校的飞行教官,如今已是中央航校的教育长。FAC部队未来的作战训练、人员补充乃至装备升级,都将全面纳入中美航空混合突击总队的统一规划。由他这样一位既懂陆军协同、又精通空军运作,且在军中资历深厚、人脉广博的持重人物来领导,对FAC的长远发展,无疑更为有利。”
林安胸口起伏,却一言不发。
她现在心里后悔得不行,当初纯粹从技术角度考量,也为了避开第六战区危险的前线,才力主将新生的FAC部队从远征军的陆军战斗序列中划出,直接归属了空军指挥。
这一步棋,在当时看来是摆脱掣肘,也是她和张妙妙心心念念日夜期盼的好棋,却让她在今日的局面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被动。
如果FAC仍在陆军编制,无论是去找驻印军的杜聿明,还是直接向魏德迈申诉,她都有足够的空间去斡旋、去争取。
可如今,FAC已是空军的人,她在空军系统内几乎全无根基与人脉,唯一能说上话的,恐怕也只有那位挂着空军名誉总司令头衔的宋美龄了。
但夫人是否愿意为这点小事出面,她心中是一丁点把握也没有。
林蔚见她沉默不语,继续温言劝道:“静之,我知道你对FAC、对张妙妙都倾注了许多心血。但国家建设,军队发展,有时候个人的情感、名位,都需得为大局让路。不能因为局部的考量,而阻碍了整体的进步,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怎么就阻碍国家建设了?”林安终于忍不住驳斥,语气依旧带着火气,“张妙妙自接任以来,兢兢业业,FAC营的训练成绩、实战表现有目共睹!她究竟哪里做得不好,需要如此优化?伯父,您也别尽拿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来压我!”
话虽如此,林安心中却也清楚,无论张妙妙多么努力优秀,单凭履历,王叔铭确实能把她吊起来打。FAC这支新兴的技术兵种,若能得到王叔铭这样的人物掌舵,无论是在未来的编制扩展、技术升级还是获取各类资源方面,无疑都会顺畅许多。同时,这或许也真是航空委员会开始真正重视这个新军种的一个明确信号。
她颓然坐下,双手交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同意,还是不同意?情感与理智在她心中激烈地交战。
半晌,她抬起头,声音已平静了许多,却依旧带着一丝沙哑:“此事……张妙妙本人知道吗?”
林蔚摇摇头:“尚未与她正式谈话。正是考虑到你与她的关系,才想请你先去与她沟通,也算是给她一个体面。”
林安沉默片刻,又问:“那她将来的安排呢?”
“自然不会亏待她。”林蔚呷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部里也考虑了几个方案。其一,张妙妙可以留任FAC营副营长,协助王叔铭工作。”
“副职?”林安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从正职转副职,还是给自己的继任者当副手,这还不够丢人的吗?让她以后如何在营中立足?如何开展工作?”
林蔚在心中暗暗摇头,觉得林安有时终究还是个不谙官场门道、意气用事的大学生。张妙妙能给王叔铭当副手,不仅不是降级,反而是实打实的提拔,直接就在中央航校高层挂上了号,为未来的发展铺平了道路。
不过,他也知道林安本人算是个小小的人物,如今又在魏德迈将军面前说得上话。只好耐着性子,抛出第二个选项:“当然,还有一个去处,或许更适合妙妙这样的女孩子,也更能发挥她的组织协调能力——昆明新近筹建的‘盟军官兵战地服务总团’,正缺一位总团长。这个部门,主要负责所有在昆明及周边地区美军军官的日常生活物资采购、分配以及后勤服务协调工作,权力不小,且是个全新的摊子,大有可为啊。”
林蔚说到此处,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安一眼:“静之,你平日里迎来送往,事务繁忙,手头未必宽裕。每次出访都靠夫人那边特批专款,也不是长久之计。这个战地服务总团,说句实在话,是个好差事。也算是我能为你和妙妙,在能力范围之内多争取到的一点补偿和安抚了。”
他又补充道:“当然,我并非是叫你们去搞那些乌七八糟的贪污舞弊之事。”
“伯父不必说得如此隐晦,”林安扯了扯嘴角,“这些门道,我还是懂的。不谈那些直接吃回扣的粗劣手段,单是负责大宗采购,与各路商家建立起的良好关系,就能在市面上轻易拿到许多紧俏物资。再者,大笔经费在手中周转,哪怕只是在商家那里挂账一两个月再行支付,中间的款项拿去做些短期拆借,赚取些微利息差,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还有,与那些美国军官们换汇,又或者赚一些重庆和昆明之间的利差……以及,同一批物资,在这家采购还是在那家采购,价格的浮动本就是个很主观、也很有操作空间的事情。这些手段,运作得当,分寸拿捏得好,是完全可以做到账面干净、合法合规的。”
放到21世纪,在某些所谓服务人民的新区里,有些朋友对这些操作流程,简直不要太熟悉。
林蔚听她侃侃而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释然一笑:“呵呵,原来你都懂啊。”
“我懂的。”林安也回以一笑,笑容中却带着几分疲惫与厌倦。
两人之间便再无多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
最终,还是林蔚打破了僵局:
“总之,静之,关于王叔铭接任FAC营长一事,已是上峰定议,难以更改。今日提前与你通气,一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二是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协助组织上把这件事平稳处理好。”
林安何尝不知道,林蔚能提前跟她说这番话,已经是给足了她和张妙妙的面子。给张妙妙提供的这两个退出方案,无论是留任副职还是出掌服务总团,都算得上是体面至极的安排了。
然而,理智上明白是一回事,情感上的翻腾与郁结又是另一回事。那股被生生剥夺了心爱之物的刺痛感,那种对自己一手创立、一手提拔起来的成果即将易主的无力与愤怒,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尖,不断刺穿着她的心脏。她脑海中甚至闪过一瞬间的冲动,想要不顾一切地冲撞,哪怕是头破血流,也要为张妙妙,也为自己这几年的心血争一个“公道”。
可是,“公道”又是什么呢?在更大的战略棋局面前,在航空委员会对FAC部队未来整合的宏大叙事之下,个人的情感、局部的得失,似乎都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她清楚地记得,当初将FAC从陆军序列中划出,归入空军指挥,正是为了摆脱陆军的掣肘,为了让这个技术兵种能获得更专业的指导和更广阔的发展空间。如今,空军高层终于开始真正重视FAC,派来一位履历无可挑剔的王牌人物来掌舵,这不正是她当初所期望的“被重视”和“纳入体系”的体现吗?
最终,那份深植于她内心深处,对于FAC这个新兴兵种能够真正成长壮大、受到高层重视、最终被完整地纳入正规作战体系并发挥关键作用的强烈愿望,如同退潮后坚硬的礁石,逐渐在她翻涌的情感浪潮中显露出来。
这份愿望,终究还是压倒了她对张妙妙个人的情谊,压倒了她自己作为创始人的那份不甘与失落。
为了FAC的远大前程,她似乎,不得不咽下这口混杂着苦涩、委屈与无奈的烈酒。
她缓缓站起身:“多谢林伯父费心周全。我会将组织的决定,如实传达给张妙妙。”
林蔚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好,好!我就知道,静之你一向是个顾大体、识大局的好孩子,比你手下那些愣头青大学生们可强太多了。”
“但是,”林安话锋一转,“在正式宣布之前,我希望能先单独和张妙妙谈一谈,听听她本人的想法。”
“这是自然,完全没有问题。”林蔚立刻应允,“你们先谈。若是有什么实际困难需要我出面解决的,只管告诉我,我来协调。”
事情至此,算是告一段落。林安辞别了林蔚,缓步走出办公室。初夏的阳光照在身上,却驱不散她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压抑。
林蔚目送她离去,待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才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待对方接通后,语气轻松了不少:
“喂,是辞公吗?……对,是我,林蔚。……事情办妥了,比预想的还要顺利。小林那边,工作我已经做通了,她还是个懂事的孩子,顾全大局,没怎么闹情绪。……嗯,后续安排我会盯紧。……好的,好的,您放心。”
林安在军令部的走廊里,脚步微微停滞了一瞬,到底是什么,让中央开始重视FAC了呢?
是了,是石牌,是11师……她心中的自豪带着苦涩。
同时她又有些后悔。就算王叔铭的履历亮眼得能把人闪瞎,真就会比张妙妙做得好吗?
她加快了脚步,决定去一趟励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