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书桌前,顺手拿起了桌上的新一期《时代》杂志,想找一些能用于即将撰写的飞虎队探访报道的灵感。
房间里很安静,偶尔能听到窗外汽车驶过的轻微声响。
林安哼着不成调子的歌,漫不经心地翻开杂志。
“《THE DESPERATE URGENCY OF FLIGHT》 OCTOBER 26, 1942”
她的目光停住了。
“河南省北部两万多平方英里的土地陷入饥饿。男男女女吃树皮和草根;肚子鼓鼓的儿童被卖掉换取粮食。数千人已经死亡,数十万人病倒,一千万人面临漫长的冬季饥饿之苦。原因:1)日本人在撤退前毁掉了稻米;2)神灵没有给小麦降下雨水。”
房间里暖气开得足,桌上的银质水壶还冒着热气。但林安忽然觉得有些冷。
“传教士 EP Ashcraft 于 9 月从郑州发来信:“几天前,在传教区,六个孩子被父母绑在一棵树上,这样他们就不会跟着父母去寻找食物。”
“一位母亲带着一个婴儿和两个大孩子,经过长时间的寻找食物后,疲惫不堪,坐在树下休息。她让两个大孩子到前面的村庄去乞讨一点食物。当他们回来时,母亲已经饿死了,婴儿还在努力吮吸她的奶水。”
“孩子们被卖了,男孩和女孩都有,价格不到十美元。”
“有时饥饿的家庭会把家里所有的食物残渣都收集起来,吃完最后一顿饭后自杀。”
“夜间,传教士们在路上巡逻,捡拾流浪儿童。他们不敢公开捡拾儿童,因为担心会增加在传教区门口遗弃儿童的情况。”
“数以十万计的难民从这片面积达 2 万平方英里的荒芜地区涌入,沿着两条主要路线:陇海铁路和旧京汉铁路。政府每天都在陇海铁路沿线安排一列免费列车,用于安置难民,每 24 小时运载 1500 人。但挤满了人、爬来爬去的人的拥挤车厢只能疏散一部分受灾群众。”
“每天有四五千人沿着铁路线向西行进。”
“如果农民不能在未来两周内得到种子,那么种植冬小麦就为时已晚,明年春天也不会有收成。”
林安知道——这是必然的事情。两个星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何况,这么多人饿死,即使种子发到手,一定会有人吃种子。更大的更恐怖的饥荒,正在路上。
“中国政府正从陕西省和安徽省紧急运送 100 万担种子。政府还敦促农民不要吃种子,而要种植,并向他们保证,救灾物资正在紧急运送中。”
“政府已拨款 1000 万美元用于直接救济,并命令粮食部向受威胁地区紧急运送种子粮食。联合中国救济会于 8 月拨款 40 万美元,9 月拨款 120 万美元,10 月迄今拨款 300 万美元。主要救济机构是农民银行,该银行已拨款 4000 万美元用于挖井和灌溉等救济项目。”
“无论重庆做出多么迅速的决定,所有救济措施都受制于中国古老乡村的缓慢性。”
“河南冬季刺骨的寒冷即将来临。霍乱已经传出。”
“根据民间传说,这是人们犯错后降临到人间的。”
林安几乎没有力气再去收拾床上铺陈开的昂贵的衣物。
九百美元可以购买九十个中国儿童的生命。
她缓缓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她想起在缅甸丛林里训练时的那些黎明,想起昆明地图室里煤油灯下的长夜,想起第一回跟随新22师翻山越岭,沿着并不存在于地图上的小路,探出一条能用牲畜拖着油桶走的路。
南腔北调的士兵们穿着草鞋,为她背着沉重的无线电台,穿梭在枪林弹雨里。
她那时穿军装、吃罐头、睡地铺,没人关心她披不披斗篷。
——我怎么会忘记——我怎么会忘记我是从哪里来的呢?
她看着那几件刚刚还被当作“国家体面”的斗篷与外套,忽然生出一种难堪的距离感。不是羞耻,也不是懊悔,而是一种说不出的钝痛——像照着一面擦得极亮的镜子,却从里面看到另一个世界在破碎——她知道那镜子是为了展示她的整洁、体面,可那破碎才是真相。
她走回床边,把那件灰蓝短外套重新拿起,搭在手臂上。衣料沉沉的,像压着什么责任。她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身影,忽然有点不认识那个人了——不再是那个在战壕里报坐标的林安,也不是地图上每一寸地形她都能标得准确的林安。
是另一个林安,站在纽约、穿着斗篷,掌握着几种语言,能登报纸、能上电台,能写能说也能笑的林安。
可是,她是谁呢?
飞虎队家属的行程表摊在一旁,行程已经确认:波士顿,堪萨斯城,芝加哥。每一个城市,她都要见一些因战争失去儿子、兄弟或爱人的人;每一个停靠点,她都要替祖国“传达感激”,替战亡者“表达荣誉”,还要——带着她被精心塑造出来的样子,作为“中方代表”,作为“盟友象征”。
她本该感到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