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倍兰的主管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很胖,说话时语气很凶,在听到罗倍兰说要走的时候,用罗倍兰听不懂的方言低低骂了几句,唾沫星子横飞,险些溅到罗倍兰脸上。
罗倍兰去火车站接了罗志麟,他似乎没料到这里到了一月份依旧称得上温暖的气候,他从火车站出来的时候,手上拖着一个有些旧了的黑色行李箱,行李箱上搭着他脱下来的厚外套。
兄妹俩上次见面还是在家里,都还是学生。
他们有些相视无言。
只这面对面站着互相打量的片刻,他们同时意识到,对方都已经是一个大人了。
“我买了今晚走的票。”罗志麟说。
罗倍兰低着头,有些沉默。
她不想回家吗?
她特别想。
“我先去和我朋友说一声吧,她还不知道我要走。”
“我刚来对这里还不熟悉的时候,她很照顾我。”罗倍兰补充道。
“好。”
他们挨着坐在公交车的后座,开往城郊的路面算不得平整,轮胎总在意料不到的时候陷进路面的小坑里,弹起来的时候猛地一下癫得两个人的肩膀撞在一起。
罗志麟被罗倍兰瘦的尖锐而单薄的肩膀撞得有些疼,他回头看着她,她脸上的憔悴和疲惫不比刘淑华或者罗湖生的少。
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们两个以前只要坐在一起总会有很多话说。
时过境迁,现在不是了。
“公司包吃住,我在上海花不了多少钱。”
罗志麟突然开口。
“我拿的奖金在我那儿还算多的,我妈再过几天就能把粉店开起来了。”
“我觉得……你应该再学一年,或者两年,你有不懂的我下班后可以给你做辅导,你可以去参加成人高考,我能供。”
“不读了。”罗倍兰摇摇头。
“那你以后怎么——”
“不读了。”
罗志麟的话被罗倍兰生硬地打断。
他扭头看向罗倍兰,张嘴还想劝,却看见两滴泪闪着水光,从罗倍兰眼里掉下来,落在牛仔裤上晕染开两块深色的痕迹。
他没再说什么了。
罗倍兰到摩托维修店的时候,可可正埋头在一辆摩托车上拧着零件。
“可可。”
可可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手里还拿着一把被机油染黑的小螺丝刀。
“哎?你怎么来了,今天排到你休息吗?”
她把螺丝刀搭在摩托车的车座上,一边用手背撩开垂在颊边的发丝一边就要朝罗倍兰走过去。
“我……”
罗倍兰看着可可,来的时候脑子里思绪万千,可当人就站在她面前时,她反倒有些失语。
“我今晚就要回去了,来……是和你说一声。”
可可的表情从惊讶变成愕然,最后变成不舍。
她这才注意到拎着大包小包,沉默地注视着这边,站在不远处的罗志麟。
看着罗志麟和罗倍兰七八分相似的眉眼,可可很快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可可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是僵硬的,下一秒罗倍兰便看见她挤出一个笑来。
尽管可可真心实意地为罗倍兰开心,眼底却隐隐有泪花闪烁。
“这不是挺好的嘛,你也有这么久没回去了……”
“晚上几点的车啊?”
“九点。”
罗倍兰的声音有些哽咽。
“回去多久啊?”
罗倍兰强忍着摇摇头。
可可眼眶的红色加深了几分,她转过身,抬起胳膊用手背撩了撩脸上的什么东西。
“那什么……我先去和老贾说一下。”
她走进店里,短暂地将罗倍兰留在原地。
一辆脏兮兮的白色面包车从路中间驶过,带过一阵风,汽车尾气味的。
可可没让罗倍兰等太久,她再次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件干净的外套,脸和手都有被冲洗过的痕迹。
“你哥跟你长得真像挺帅的,”可可逗她,“看着比你靠谱多了,你好好听他话。”
“我又不是小孩子……”
罗倍兰喃喃道。
她抬头看着可可,可可脸上挂着笑容,却看不出一点儿轻松。
下一秒,罗倍兰再也维持不住,积压了一路的眼泪一下子全涌出来。
她向前一步,把额头抵在可可比她矮一点的肩膀上,在她深绿色的格子衫上留下一片洇湿的痕迹。
“我以后可能……很久都不会再来了,我舍不得你,我在这里就舍不得你……”
可可顺势也抱住了罗倍兰,轻轻抚了抚罗倍兰的背:“哎呀……说的什么话,见得少又不是一辈子不见了,你回去了咱俩就打视频呗。”
可可的声音也有些变调。
“刚刚谁还跟我说她不是小孩子的?小狗说的?”
“要回家了都,开心一点,啊!有什么好哭的。”
贾林峰也洗干净手,从店里出来。
他看了一眼抱在一起的两个人,便越过她们,去和罗志麟说话了。
行李暂时被寄存在摩托店里。
他们四个人去贾老板的饭店吃了顿饭,可可和罗倍兰挨着坐。
饭菜吃进嘴里味同嚼蜡,罗倍兰想说话又张不开嘴。
一顿饭的功夫不长不短,刚刚好够两个人把心情平复。
最后的时间里,可可拉着罗倍兰的手,站在满地灰黄的路边。
两个人又恢复了前言不搭后语的聊天模式,罗倍兰说了什么,把可可逗笑了。
“你要好好的。”
“你也要好好的。”
罗倍兰捏了捏可可的手,她们手心最后连接的地方温度滚烫……
罗志麟给罗倍兰买了一张硬卧的票,自己去坐了硬座。
她躺在狭窄的床板上,不算太舒适,周遭的空气也闷闷的,很不好闻。
离家出走的那个凌晨,天很黑,罗倍兰走的急,只买到了站票。一个大伯看她站得久,把座位让给她坐了一会儿。
三年了,她要回家了。
下铺的鼾声吵得她睡不着,脑子里像放映灯片似的,一遍遍重复着这三年发生过的事情。
打工、换厂、打工、换厂……
很枯燥的重复经历。
火车外的风景不好看,大多时候能看见零星的村庄,入眼的大多是红瓦片、灰墙面的农村自建楼。有时候是隧道,偶尔会掠过几片算不得太青绿,但生机勃勃的农田。
快下车时,罗志麟给她递过来两件厚外套。
罗志麟下巴的胡茬已经冒出来了一截儿,罗倍兰听话地把外套扣紧。
近乡情更怯,罗倍兰隐隐地感到恐惧。
家人和亲人……她对舅舅一家来说,应该被划到哪个词的范畴?
还是说她的身份是一个糅合的概念?
她算什么呢……
他们在除夕当天赶回了家,进家门时,天还没黑,但刘淑华做的菜已经摆了满桌。
家里只有她,罗湖生在医院。
罗倍兰还在小心翼翼地窥探刘淑华的神色,刘淑华的目光却热烈得要把两个孩子烫伤,她的双眼在两个人之间来回逡巡,怎么也看不够。
一个三年没回家,还有一个也两年没见了。
饭吃着吃着,三个人什么话都还没说,刘淑华已经自顾自地抹了好几遍眼泪。
“妈,”罗志麟轻声劝道,“除夕夜呢,别哭了。”
刘淑华最后一次拭去脸上的泪,露出一点微笑:“没事儿,我高兴,这是高兴。”
吃过饭,刘淑华提着一早就备好的保温桶,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医院。
罗倍兰不愿再回忆舅舅那天躺在病房里的模样。
非要形容的话,那只能用“枯槁”。
他们几个人凑在一起,终于劝动罗湖生:等身体稳定下来,马上就做开瘘手术。
这个春节他们都没怎么休息,兄妹俩跟着刘淑华一起忙着店里的装修,把灶台修整成适合炒菜烫粉面的样子。
店面统共就这么大,之前也一直作为包子铺开着,要改动的地方不多,三个人合力忙了三天就差不多了。
罗志麟买了一个二手饮水机,放在店铺的角落。
罗倍兰在墙上安了几个卷纸抽桶,几个人合力把原先老板留下的大冰柜挪到墙边。
到了饭点,罗志麟让罗倍兰去给罗湖生送饭。
罗湖生住在一个四人间,很拥挤,另外还住着两个病人和一个作为陪护的阿姨。
他们都是本地人,操着一口方言,在罗倍兰来的时候上来搭了几句话。
听着已然有些陌生了的家乡方言,罗倍兰有些恍惚。
罗湖生明明很瘦,但还是因病浮肿。
三年来,罗倍兰第一次亲眼看到了尿毒症病人是如何做腹膜透析的——她先前只在网上搜过。
几升液体从肚皮边边开的瘘口灌进去,把肚皮撑得又圆又鼓,再放出来,一天重复几次。
那个陪床的阿姨面露不忍,不愿意多看,礼貌地拉上了两张床之间的帘子。
“难受吗?”
罗倍兰轻声问。
“不难受。”
罗湖生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说完就觉得也许没那么有信服力,便接着补充了几个字:“习惯了。”
“店里快安排好了,等你出院了,可以去看看。”
罗湖生点点头。
他看上去就像一块人形的阴影,只有装着眼睛的地方是亮的。
罗倍兰回到店里,罗志麟正吭哧吭哧地在把桌子往店里搬。
罗志麟不像以前那样瘦了,罗倍兰感觉他应该是吃多了,下巴变得圆润,面庞轮廓的线条隐隐显出他妈妈的影子。
大年初四,春节过完才两天,罗志麟便匆匆离开了。
罗湖生还是没能在罗志麟动身离开前出院。
元宵节的午后,罗倍兰给可可发去了祝福信息。
下一秒,可可的电话便打过来了。
“我去!我跟你说个事啊,我昨天听说的,今天才确定。”
可可话里透着一股焦急的味道。
“扫黑把琛哥扫进去了,不止抓了他一个大头,和他有拉扯的抓紧去了好多人,这边好像……好像还换下来几个当官的。”
“他被判了二十年还是二十五年……反正挺久的,他手底下管的马仔也被抓紧去不少,财产也被没收了。”
罗倍兰终于说了她的第一句话。
“他活该。”
过了一会儿,罗倍兰还是开口:“马凯被抓了吗?”
“不知道,我改天帮你去打听打听?”可可问。
“……不用了。”罗倍兰说。
她叹了口气。
马凯不出事最好,不然她妹妹……该怎么办。
刚挂断电话,罗倍兰就听到刘淑华喊她去吃元宵。
虽然在南方,但刘淑华还保留着北方做元宵的习惯。
刘淑华做的元宵很好吃,这次她做了很多冻在冰箱里。
罗倍兰很久没吃到了。
她用勺子舀起一个元宵,吹凉,咬了一口。
很甜,花生馅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