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靠在窗边,整张脸陷入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易往显然也意识到他们被诈了,但出乎意料没被影响。他在老师充满寒意的目光中拿起了手中的圆珠笔,修长的指节捏着笔转了几圈,扔开笔帽,思索片刻,在空白的A4纸上随意落下歪歪斜斜的两笔。
是个“x”。
看清他写的什么后女老师的声音霎时冲破了整个教室,她怒目圆睁:“你高考的时候也不写自己的名字吗?这位同学!”
易往慢悠悠抬头,看向角落的女老师,声线慵懒:“可我也没说这是我的名字……就试试有墨没有。”
就是这种感觉,许衿看向易往,和梦里面的他语气一模一样。
紧接着女老师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什么,整张惨白的脸涨得通红,厚成墙的粉底液都盖不住。她死死盯住易往,狠戾的目光甚至能化作实质。
女老师知道他们的本名是什么,许衿想,那她还让他们写名字就显得耐人寻味了。
她很有可能就是想收集他们的签名。最可怕的是这张纸是空的,也就是说,只要她想,她就能在上面加字,让这些签名的意义完全变味。
易往没有理会气急败坏的女老师,他在A4纸上如她所愿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不过是『审判者』三个字。
他观察着女老师的反应,女老师看到这一幕先是在纸上端详了好一会儿,又打量了一遍看起来就气势非凡的易往,良久,她突然笑了,然后亲切地说:“好了,让下一个人来吧。”
女老师难道不是要的本人的签名吗?
不,不对,她强调的明明是写“自己”的名字,重点是自己,易往第一次写的并不是自己的名字,所以女老师才会那么着急。
许衿都能想到这点,『梦魇』也不例外,少年在纸上龙飞凤舞写下了自己的身份名。
但签身份的名字和本名会有什么不一样吗?已经有两个人选了前者,许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拿起了少年递过来的圆珠笔,看向这张仅有他们名字的“名单”。
易往的名字在最上方,字体和笔锋同海女之愿里幻境那张被嵌入墙缝里的纸条出入不大。许衿不禁有些感叹,说不想那个说什么做什么的“智障”是假的,但现在他可不敢再像失忆后那样为所欲为了。
最开始谢雨跟他说易往惹不起,许衿就没多当回事,结果今天就让他长了见识。
广场上那么多人一见到易往就鸦雀无声了。在这样的地方,不能靠脸,不能靠金钱,易往凭的是足以让所有人对他唯命是从的实力。
然而最让人绝望的是,许衿无可救药地想,他好像还趁人之危骂了人家两句来着是不是。
易往十有八九是记得的,只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要不然就是还没到秋后算账的时机,许衿当然希望是前者。
毕竟就那两天的相处来看易往不像是记仇的人,一个满脑心思花在速通故事上的人能有这么闲吗?
安慰完自己许衿就要好多了,他提笔在纸上写下“许衿”二字。
女老师的笑容在看清他写的是什么的那一刻僵硬了。
易往也没走远,他在一旁意外地挑了挑眉,他还以为许衿会求稳跟着写身份。
他和『梦魇』无所谓,在一个A级故事里用不着太谨慎。
看女老师的反应就知道这里面又有坑了,谢雨想着许衿写都写了,有诈也凑个对。
叫什么来着……谢雨想到,哦,做易往那俩的对照组。
女老师虽说不甘心,但还是得装作满意。
她走回讲台,对几人招招手让他们先回座位上。
拿到了四人的名单,女老师忍不住笑起来,看一张纸的目光如视珍宝,她甚至都要忘了教室里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她开口。
“咳咳……好了,既然现在留宿的人数对上了,那你们就先回宿舍吧,记得遵守宿舍纪律,早点休息,明天还是要来教室里自习啊。”
女老师收拾起桌上的教案,提醒道:“班长一会儿记得关灯和风扇。”
教室里起先机器人一般的同学们仿佛收到了指令,一个一个终于站起来往门口走,班上也渐渐有了闲聊声,不然还真完全看不出这是个还有活人的班级。
一个穿着校服的长发女生听到女老师说的话后在座位上缓缓点了点头。
女老师按耐不住心中的雀跃,带着名单大步流星离开了教室。
“咔哒”一声,风扇被关上,兴许是因为年久失修,减速的那几圈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不禁让人想起每个人学生时期最害怕的事。
许衿中学的时候不怕鬼,但很爱幻想这些发生几率趋近于零的事:上课的时候风扇砸下来绞断人的脖子,上铺的床突然塌下来,甚至是从旱厕的坑里伸出来一只惨白的断手……
因此同学吓他从来都没成功过,有时候反而还会被许衿吓到。如今在大学,上次那桩悬案把两个室友吓得不行,他们扔开播放着营销号视频的手机,问许衿为什么杀到家门口了还这么平静。
他当时怎么说来着?
哦,他说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人,是人心。
这话在任何一个正常的场景下说出来两个室友都会觉得许衿莫名其妙。
但那时可怜的室友们夹在被子里打着哆嗦点头,然后哭着求他别关灯。
几人不约而同聚集到了教室门口,同时最后一个女生把灯关了,背着一个斜挎包慢悠悠离开教室。
许衿记得这个女生是女老师提到过的班长。
他们对这所学校一无所知,而她就是眼下最好的捷径。
他跟了上去,身后的几人还是没有任何要交流的意思,只在背后不紧不慢,完全看不出任何“合伙开挂”的影子。
这所学校给高三单独安排了一栋楼,但具体来说是将什么废弃的教学楼征用了,整个高三的人数也只够塞满两楼。前几个班在楼下,而他们现在所处的高三九班就在第二层,上下学是要爬一层楼的。
旧教学楼楼梯间很窄,大概只有四五个人并排上下楼那么点宽。可能是每层楼建得有点低的原因,这小小空间显得极为压抑,每下一层台阶都能用余光看到上面的那楼,真正意义上的感觉天都要塌了,怪不得现在弃用改建了新的。
一路下楼,除了常年不打扫结的蜘蛛网,墙上最多的就是一幅一幅画。
这些画应该是当初废弃前贴的,它们经过了岁月的磨砺,有的失去了一角,有的被恶意涂鸦,更多的则是长期与空气接触,成分早就氧化,失去了原有的生机。灰尘附着在上面,画面更加灰败。
许衿猜想它们应该是学校征集的活动作品,但校方的经费紧张,估计还是没能舍得给它们订画框,最后索性直接贴了上去。
然而谢雨对它们展现了极大的兴趣,她两步并作一步,把沿途的画作都看了一遍,囫囵吞枣,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
一路下来,她先所有人到达了底楼,甚至班长都还在楼梯上。
谢雨紧盯着最后一幅画,她突然恍惚出声:“原来这些画是按照时间顺序排的啊,那最底下这一幅就是最早的。”
跟在班长后面的许衿明显看到她抖了抖身子,脚步慢了下来。
楼梯间里的画还有一个共同特点,许衿看向它们的右下角。
不知道是校方安排还是作者要求,每幅画的作者都是如出一辙的佚名。
居然没一个作者愿意展示自己的真实姓名。
谢雨这么一说许衿也意识到“佚名”下方的作画时间也是随着楼梯的位置而改变的,每看见一副新的画作就离现在所处的时间更远一点。
最久远的一幅是三年前的九月画的,具体日期被擦花了。
“是《神曲》。”有人语气沉重道。
许衿回头,原来是『梦魇』,他不知道何时已经挤了过来,在身后幽幽凝视着这幅画。
“但丁的那个?”许衿曾经拜读过这三部曲。
他看向画作,第一眼,血腥暴力,作者大面积使用了红与黑来造成视觉冲击,哪怕画面早已蒙上了灰,仍给人带来尖锐的不安感。画面上的主体淹没在环境色中,很难让人一眼看出作者想要表达的情感。
不过许衿不是专业的,只能说是从外行的角度来评价它。
“嗯,作者画的就是《神曲》里的第一部分——‘地狱’,”他兴许是对艺术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梦魇』看向许衿的目光缓和了许多,没有一开始那么冰冷了,“但作者只画了第九层地狱,当然,也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一层,尽管整个画面都是红黑色,也能看出中间是魔鬼正在惩罚极恶的‘罪人’。”
谢雨见少年真有两把刷子,乖乖退后把最近的位置让了出来。
她读书的时候不认真,更不会主动看书,有时候还会被一些朋友嘲笑。
在专业领域选手面前她不稀罕班门弄斧。
果不其然,许衿经过仔细辨认后还真看出来了中间的黑影是魔鬼,那也就是说这一大片红色的块面是“冰湖”,封印着湖中罪人们的灵魂。
『梦魇』也不和谢雨客气,上前一步,一反原先的兴致缺缺,和许衿肩并着肩,侃侃而谈:“但你也知道原诗中的‘罪人’指的是什么吧,我怀疑这学校……”
“你别和他走得太近。”一股蛮力把刚获得绝佳观赏位的『梦魇』扯开,易往语气不善,看许衿的眼神活像陌生人,态度比他们初见的时候还恶劣。
『梦魇』被打断了尤其不爽,他捂着肩膀痛呼一声,愤然道:“靠!你一智障能不能自己一边玩泥巴去!你他/妈还记得但丁这号人物不,还不让我跟人家聊!”
“错,”易往笑着摇摇头,刚才的冷漠又消失不见,“第一,智障是不能成为榜一的。”
“第二,不是你不能和许衿聊,是你不能找许衿。”
谢雨此刻内心汹涌澎湃:易往居然还记得许衿的名字,这就是天要亡许衿也!
太岁头上动土,当诛!
许衿想法很简单,他觉得这两个人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
如他所料,下一秒,『梦魇』猛地退后一步,他警惕地看向笑脸盈盈的易往,试探性地问:“……你现在都想起来了?”
“理论上来说,该想起来的都想起来了。”易往这么说。
许衿忍不住问:“那不该想的呢?”
“也想起了点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