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事,不信你明天过来看看。”
挂断徐知夏的语音,李群蹲下身,用塑料袋套住手,掰过张一君的脸。
还很新鲜,苍白发青的皮肤,皮下有出血点,胸口往上有一道紫黑色击打痕迹。
“这么生气?”她朝后看了眼,不甚所谓地笑了声,“看把你急的。”
周文静刚洗完澡,冰凉的水珠从黑色发烧落下来,沿着脸部皮肤又滚进衣服里。
她的脸也湿漉漉的没擦,垂着手慢慢走过来,腿部发出轻微的机械音,“只是不小心。”
也许是她粗心,也许是张一君太冷静、太擅长伪装,她竟然完全不知道对方已经醒来好一会了。
当她发觉的时候,张一君正在偷偷使用她的通讯器和外界联系,而且已经联系得相当全面。
“您好,受天气影响,对方信号不稳定,请在滴声后留言。”
“巡安部吗,我被人绑架了,城南郊区……可能出了加油站往北十几公里。”
“您好,受天气影响,对方信号不稳定,请在滴声后留言。”
“小方,快带人来,我被人绑了,在城南郊区,就几个女人,很容易解决。”
“您好,受天气影响,对方信号不稳定,请在滴声后留言。”
“刘大哥,我在城南郊区加油站往北十几公里的地方,速来。”
“您好,受天气影响,对方信号不稳定,请在滴声后留言。”
“父亲……”
小声而恭敬地叫出这两个字,他听到了很精细的一声机械运转的声音。他是做新兴科技的,对这种高科技机械声音很敏感,他知道这是那个女孩的机械腿。她过来了。
原本就一直提着的心猛地跳到了脑门上,他整张脸都突突地胀痛。好在他又想到这两天听到的只言片语,知道对方暂时不准备杀他,她们只是想要他身败名裂。
死了还怎么认罪?
况且他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
他很快冷静下来,放下通讯器,转过身。
女孩穿着一身黑,黑头发黑眼睛,两只从裤腿露出来的脚踝是镀了黑色流光颜料的冷金属。她的形象看起来很符合最早期异形的设计图。
最好再配两把弯刃双刀,那将可以被称作美学了。
女孩走到他面前,他此时瘫坐在桌下,只能高高地抬头仰视她,他的脖子受了伤,这种动作让他很痛苦,但他知道假如不去看她,会很危险。
她伸出手,他立刻想躲,还好她的目标是他头顶的通讯器。
她按亮通讯器,在最近联系人一个一个地往上翻去。
已经删掉了,只剩下第一个巡安部,和最后一个“父亲”,这两个记录没来得及删。她用自己手机格外对着那个号码多拍了几张照。
张一君心里一颤,他暴露了一些东西。不过自己安危是最重要的。
下一秒,他听到一句让他万念俱灰的话:
“咦,你没发现,这部通讯器根本就没信号嘛?还叽里呱啦打了这么多通。”
周文静笑了笑,那笑容带着释然:“也是,大学都考不上的人,能找到开机键就不错了。”
她竟然像真的为此事感到开心一样,周身气场一下子松快起来。
张一君不懂这有什么值得开心,他考不考得上大学,关她什么事?
“你原来叫什么名字?”她问。
张一君看着她,没回答。他想在保全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尽可能少开口,他现在身体情况差,精神萎靡,所以心理状态自然也不可能和一个全盛时期的年轻女孩相提并论,他耗不过她,只要开口,必定会露破绽。
周文静知道他是什么想法,只是她实在对“张一君”太好奇了,好奇到连这个赝品都让她觉得新鲜。
“那就叫你小蟑螂吧,”她问,“你当年见过张一君吗?小蟑螂。”
蟑螂?好陌生的一个东西,自从18岁以后他就没见过了。但在那之前,那东西像空气一样绕着他,塞满了他。以至于他现在听到被人这么叫,不自觉想要干呕。
好难看的脸色,哪怕受伤晕倒都没这么难看。
周文静发现了,他应该是讨厌蟑螂。
那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寒江现在的天气,应该捉不到蟑螂了。
她很可惜地叹息:“还有别的吗?老鼠啊蛇啊什么的,我还能弄到几个。”
小蟑螂冷漠不语。
周文静自顾自回忆道:“他好像……长得比你周正些,就是皮肤差了点,身上干巴了点,造型比较潦草,其他应该是比你强的。”
还写得一手好字,会说很多国家语言。大家幼年时期听到他说外国语的时候,都快乐地呼朋唤友——疯子又说鸟语了!
小孩子都爱逗他说“鸟语”,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只知道那个叫“鸟语”了,有人拿糖逗他:“疯子,说两句鸟语。”他就会呜噜呜噜说一串。一开始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直到他们后来自己上了学,有一次语文老师放了那部电影。
【He fought because he knew if he didn't fight, it would make it that much easier not to fight the next time.】
下面的译文是:【他反抗是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反抗,下次就更不会反抗了。】
看不懂意思。但那竟然不是什么奇怪的鸟语,是电影台词。
从此那位疯癫的流浪汉在他们心里有了点神秘的感觉。
那时候她们不懂,什么叫做“反抗”。她们以为,对爸爸妈妈说“不”,翘课、不写作业、打游戏、谈恋爱,那些叫做反抗。
“反抗也不是什么很难很伟大的事情嘛。”
他们这样想。
也许张一君一开始也这样想,于是他反抗了,反抗了那么一次,没人知道他做了什么,别人又对他做了什么,他带着乡亲们资助的车票,坐上早上6点的火车,前往寒江,然后在一个无人的深夜,留着口水浑身颤抖地被丢在家门口。
反抗一次后,一生都毁了。
可他还在说,一遍遍说,要反抗,因为如果第一次不反抗,下次就更不敢反抗了。
哪怕他说这些,只是为了换颗糖。
周文静努力搜寻记忆,除了那夜出事中和他短暂对话以外,就只剩那些疯疯傻傻,童言稚语。
他是怎样一个人呢,真的太好奇了。
她想起什么,旁若无人地去翻带来的一个杂物箱,这些是她这些年做的一些奇奇怪怪的小发明,她觉得大概能用上,就带了出来。
其中有个能从脑电波分析情绪的脑部装置,是圆环的形状,功能很强大,但是比较疼,需要从太阳穴扎进去,所以徐知夏吵着要试玩她没同意。
她一只手就把张一君按在了椅子上,扣上脑环。
张一君又惊又怕,探测针扎进去的时候没忍住叫了声。
周文静对他笑笑,打开电脑,与脑环连接上信号。
10秒后,信号稳定,屏幕上有6条曲线闪动,可以根据这6条数据计算分析出使用者的情绪,准确率有80%以上。
“我想想啊,问什么呢?”周文静拉过个凳子坐在他面前,“张一君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面对着他,但眼睛在看他旁边的显示器。
屏幕上几条线开始上下起伏扭动,旁边的分析结果中很多词不停闪来闪去,最后,只定格在了一个词上面——
【鄙夷】
“哦,你看不起他。”周文静点点头,接着问,“当年你们做了什么?”
这次纠结的时间久了些,似乎记不清了。
【羞辱】
“只是羞辱而已?”周文静喃喃自语。原谅她虽然经历了大起大落,可确实是个生活经验有限的年轻人,她还没有真正体会到“羞辱”的上限是什么。那可以把一个人所有的自尊和信念折辱到粪坑尸海里,可以让他瞬间丧失意志自我毁灭。
“嘛,看来他还不够强。”她说,“可能要比我差一点。”
她在心里扯一把尺子将两个人量了量,贴着比了比,只觉得经过这样一番虚空比较,好像他们两个之间就更近了一些。
“小蟑螂。”她又叫了一声,“你公开给他道个歉,我就放了你,以后也不再找你麻烦。”
屏幕上先是短暂的凝滞,随后如烟花样炸开,各色线条不断扭曲旋转纠缠,巨大的混乱和激动。周文静以为他是在为找到生路而兴奋。
10秒后,屏幕上浮出来一个巨大的血红的字——
【滚】
周文静抬手就是一巴掌。
他被打得头偏向右侧,脸颊瞬间肿起来,右侧太阳穴上的针深深刺进皮肤,有血液从他脸上、嘴边淌下来,配上他那副高高在上的精致成功男人模样,竟然有些美感,如果发到网上,肯定能得到一些诸如“怜爱了”“先嬷为敬”“美强惨下凡了”的回复。
周文静想到昨天在网站关闭之前看到的那些言论。
大家似乎很擅长向那些好看又多金的人奉献自己的偏爱。不管他们做了什么。
他开始有些慌了,他明明什么都还没说,这个女人却仿佛快要失控。他什么都没做。
再不解释些什么来不及了——
“可以,我可以道歉,全球直播都可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良心总是不安,我一直害怕真相被揭开的那一天,我想,这一天早一点到来,也是早一天解脱。”
周文静看了眼旁边的屏幕。
【欺骗】【洗白】【洗脑】【话语权】
轰——
她一脚踹在他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