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回来后的日子,家里的欢笑声少了很多。
晏迎觉得婶婶身上的桂花油味都没了之前的馥郁芬芳,那甜味里充满了酸和苦的涩味。
不过日子还是得过下去的。
厨房里炸丸子的大锅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晏迎给锅添着柴火,顺便搓着自己长冻疮的手烤火。
丸子是萝卜丝馅的,一旁的大盆里还有满满当当刚炸好的猪油渣。
整个厨房喷香得宛如天堂,稍微嗅一下鼻子,肚子里的馋虫,就被勾了出来。
囡囡和晏远两个小娃娃吃着刚炸出锅的热乎丸子,聊着新衣服上头的花。
婶婶用筷子夹了一个丸子递到晏迎的嘴边:“来,尝尝咸淡,刚炸出来的,别烫着啊。”
晏迎吹了两下,肉丸的香味被她吹得散开来,她的肚子发出咕噜一声响,像是迫不及待想将那肉丸吞入腹中。
也顾不得烫不烫了,她就着婶婶的手,一口咬了下去。
嘶,是有些烫,但更多的是香。
肉的油脂浸透萝卜丝,一咬肉汁就爆了出来,葱香和肉香溢满口腔。
晏迎冲婶婶直点头,竖起大拇指道:“味道正好,太好吃了。”
“好吃就多吃点,炸了很多呢。”
婶婶的目光瞥见晏迎手上有些发紫的冻疮,皱眉道:“不是涂了药膏吗,怎么还那么严重。”
晏迎笑道:“天太冷了,冻疮油糊再多在手上也没用,以前我在家也长过,妈妈使再多法子也好不了,一到春天天气暖和了就自动好了。”
“那可不行,我改天给你织一双厚手套,十个指头分开的那种,方便你写作业。”
晏迎以为婶婶只是说说而已,毕竟婶婶自个每天都忙得天旋地转。
纺织厂里有活要干,还要顾着家里的家务,照顾一家老小。
尽管晏迎帮她分担着家务活,但婶婶每天的日程还是排满的。
一个女人辛勤的背后,必然有一个懒惰的男人。
叔叔是远近闻名的游手好闲,回家后最忙的日子就是去村里的棋牌室打牌搓麻将。
赢了钱还好,输钱之后回家看谁也不舒服,婶婶不理会他,他也会主动找婶婶麻烦。
抱怨菜煮咸了,抱怨天太冷茶水凉得太快,抱怨今天手气不好输了这么多,都是婶婶的错,娶了她之后日子越来越倒霉了。
不下蛋的母鸡,下蛋也只能生出赔钱货女儿来。
这些话晏迎觉得耳朵都要听得起茧子了。
没用的男人全身上下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嘴巴。
婶婶只当他是空气,晏迎则会男人破口大骂的时候把囡囡和晏远抱回房间。
她把两个妹妹哄睡着之后,听到了隔壁男人已经睡着的鼾声,那鼾声如雷,晏迎无数次的希望他一个呼吸卡住下不来,死了才好。
婶婶没在房间,她在客厅点了一盏煤油灯,手上拿着一团簇新的毛线。
她低头借着昏黄的灯光,在织一双手套。
晏迎走过去仔细去看,那浅绿色的手套像是初春河边刚长出来的植物嫩芽,针脚细密,还没有全部织完,但晏迎已经感受到了细腻柔软的温暖。
她坐到婶婶旁边劝道:“婶,休息一会吧,灯光暗,会伤眼睛的。”
婶婶手上的动作没停,她摇摇头:“早点织完你也可以早点戴上。”
“这天啊,越来越冷了。”
晏迎听出了婶婶话里的唏嘘,她低头帮婶婶理着一边的毛线,小声地问道:“婶,叔叔什么时候走啊。”
只要他离开了,家里的气氛又会恢复到从前那样快乐幸福。
婶婶织毛衣的手一顿,差点织错了针脚,她明白晏迎心里在想什么,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膀:“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谁能管到他呢,咱们当他不存在就好。”
“婶,我只是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他又对你动手。”
婶婶感觉自己的眼角发酸,她摸摸晏迎的头顶,想说什么却又因为喉咙口的哽咽忍住了。
晏迎戴上手套的那天,男人还赖在家里,不干活,不下地,也不工作。
每天只是和狐朋狗友一起出去玩,再喝得醉醺醺地回来。
除夕那天,男人去了棋牌室通宵。
婶婶领着三个孩子,在院子里放烟花。
那是晏迎少年时代里的最后一场烟花。
烟花绽放的样子,她在很多年之后回想起来时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那些转瞬即逝的美丽比昙花还要短暂,成为她记忆里模糊不清的光影。
她只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的欢笑声。
婶婶笑眯眯地看着她们,囡囡拿着仙女棒的烟花满院子里疯跑,晏迎捂着晏远的耳朵,看面前的烟花筒“砰”的一响,绽放出窜天的烟花树来。
那晚她们的笑声混合在一起,编织成一张捕梦的大网,让梦境也变得香甜动人。
这个年,也算顺顺利利过完了。
年后男人又计划着出去打工,年前赚来的钱早就被他输了个精光。
全家人巴不得他赶紧走,好让日子变得更清净些。
男人在家躺了这么些天已经懒惰成性,嘴上说要继续出去找工作,但行动上可是一点也没有动。
婶婶一直躲着男人,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
小的摩擦常有,但是大的争吵都因为婶婶单方面的忍让避免了。
可是只要男人一天没有离开这里,家里就潜伏着一只怪兽。
那只怪兽贪婪易怒,暴躁野蛮,却又懦弱无能。
“它”只攻击家里的孩子和女人。
争吵声再一次响起的时候,晏迎敏锐地从被窝里起身。
她的第六感告诉她,这次不是小小的摩擦。
囡囡和晏远也被愈来愈大的争吵声吓醒,抱在一起眼巴巴地看着晏迎。
两双单纯干净的眼睛被恐慌、惊吓还有泪水所填满。
晏迎起床给她们盖好被子,摸摸她们的头安慰道:“没事没事,姐姐去看看情况,你们两个就呆在这里,不允许跑出去哦。”
她听到了隔壁摔东西的声音,清脆一声,彻底打破夜晚的宁静。
“我实话和你说了吧,我在外头欠了一笔债,现在得用我大哥的赔偿金和遗留下来的那笔钱来还,你快点把存折给我,我去银行取出来还债。”
“不行,这笔钱我存起来是要给晏迎和晏远交学费的,你别惦记着这笔钱,这笔钱必须花在两个孩子身上。”
“上什么破学!给她们一口饭吃饿不死养大了就得了,又不是我们亲生的,有钱不用你是不是蠢?”
“这笔钱我是绝对不会给你的。”
“老子不管!快点把钱交出来!”
“不给。”婶婶的声音不大,但是坚决冷静。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响起,这巴掌没有打在晏迎的脸上,可是晏迎却觉得脸颊上被烈焰灼烧一般疼痛。
她觉得自己此刻的心跳不断在加快,几乎要从嗓子眼干呕出来。
她的耳朵里面嗡嗡地在发响,似乎那一耳光,将她打得头晕眼花以至于耳鸣不止。
她的大脑不听使唤一样快步走向婶婶的卧室,透过没有关严实的门缝,看到了男人死死扼住女人的喉咙。
婶婶不停捶打挖挠着他的手,却只是徒劳。
男人空出一只手,又狠狠扇了婶婶一记耳光。
婶婶满脸通红,不仅仅是因为挨了巴掌,还因为强烈的窒息。
晏迎冲过去推开那扇门,一拳打在了男人的小腹。
男人吃痛,大叫了一声,低头对上了晏迎的眼睛。
那个眼神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十来岁小孩的眼睛里。
晏迎见他还不松开婶婶,咬牙又狠狠踹了男人一脚。
那一脚的位置,正中男人裆部。
他不是最想要儿子吗?那就让他直接断子绝孙好了!
这一脚,让男人痛得立马松开了掐住婶婶脖子的手。
他弯腰痛得直喊娘,也彻彻底底被这一脚激怒。
晏迎拉着婶婶的手想往外跑,但被男人一把揪住了头发,狠狠撞在了墙上。
那一下及其用力,让晏迎感觉自己丧失了所有的直觉。
有温热的液体从额角流下,缓慢滑过晏迎的眼睛。
晏迎涣散的视觉被一片猩红包裹住,她通过婶婶的尖叫得知,自己流了好多血。
婶婶想要扶她起来,却被男人一把推倒在地。
男人的拳头继续挥向倒地不起的晏迎,婶婶挣扎着跑过去死死抓住男人的手。
她两只手紧紧握住男人的右手腕,手背因为太过用力,青筋扭曲地凸起。
男人爆了一句粗口,空出来的左手一把揪过婶婶的衣领,将她甩在了一旁的门上。
他撸起袖子开始打婶婶。
白墙之上,男人挥拳的影子像是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
他一边打一边说:“老子今天就把你们一起打死,看你们给不给这个钱。”
晏迎觉得嗓子眼也是腥甜的,她猛地咳嗽了几声,指甲扒拉着粗糙的地面,将她的手指磨破,她一边喘气,一边寻找着一个支力点。
头好痛,但是她必须站起来。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视线逐渐变得清晰。
婶婶的眼角、嘴角、鼻翼都已经变成充血的紫色,男人拳头上的血迹有婶婶的血,也有她的血。
晏远咬牙,视线转移,床边的小桌子上,放着一把锐利的剪刀。
婶婶就是用这把剪刀,剪掉多余的浅绿色毛线,给她织就一双厚实温暖的手套。
如今,这把剪刀在昏暗的灯光之下,发出一丝冷冽的光,像是某种邀请。
邀请她终结这一切。
白墙上黑色的剪影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男人的拳头在即将落下的那一秒,无力地垂下。
恶龙,被屠杀。
晏迎拔出那把锐利的剪刀,鲜血喷射她满面。
男人不可思议地扭过头,与她眼神交接的那一秒,那把锋利的剪刀又插了进去。
这是最后一下。
男人的眼睛睁得很大,直直倒下。
婶婶挣扎着起身,她看了看晏迎,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男人…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的嘴角有血淌下来,眼角有泪淌下来。
血和泪混合在一起淌过面颊,刺痛充血肿胀的伤口。
欲语血先流,欲语泪先流。
晏迎跨过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她蹲下来,伸出手扶婶婶起来。
当两双受伤的手互相交握的那一刻,她们浑身的血液似乎相通相溶,身上的疼痛也连接起来,让她们忍不住互相拥抱住。
婶婶把晏迎紧紧搂在怀里,不停地说:“孩子,对不起…”
晏迎抬手拍了拍婶婶单薄的背,她的声音没有发抖,稳得可怕。
她很镇定,吐字清晰且冷静。
她说的是:“婶婶,晏远以后,就拜托你照顾了。”
警车的鸣笛声响起,晏迎在坐上警车之前,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
很圆满的一轮,像是古诗里形容的白玉盘,像是路口早餐店炉子里的大饼,像是一盏她永远触及不到的灯光。
她坐上警车,仍由女警用一块温热的毛巾,替她擦拭掉脸上的血迹。
她在闭上眼睛,流下泪水。
落在手背上的泪珠,也是月亮那么圆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