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迎的父母死于一场车祸。
那年晏迎十岁,晏远才六岁。
这场白事的棚子搭得不算好,恰逢天气还下雨,晏迎在火盆旁边烧着纸钱,几滴雨水从棚顶的小洞滴落,让她的后背湿漉漉成一片。
棚子里面的人在哭,棚子上头的老天爷也在流眼泪。
晏远还太小了,不明白什么叫死亡,只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她紧紧地靠着姐姐不愿意离开,目光望向正燃烧着的火盆,那里面的温暖让人绝望。
晏迎已经哭累了,她睁着通红的眼睛,觉得面前的一切都模糊成梦的样子。
要是真的是梦就好了,醒过来之后还在温暖的被窝里,妹妹靠着自己呼呼大睡,爸爸妈妈马上就会出差回来。
她拍拍妹妹发抖的肩膀,抬头望向棚顶上漏水的洞。
“啪”,一滴雨水落在她的眼睛里,又滑过她的面颊,顺着她的下巴落在妹妹的头顶。
晏迎觉得当下的一切突然都变得滑稽起来。
命运总喜欢开一些不好笑的玩笑,让人措手不及。
她和妹妹,以后都是没有爸爸妈妈的小孩了。
哭了这么多天她也哭累了,现在眼睛肿胀难受,看东西也模糊不清楚,她很想好好睡一觉。
但她知道她不可以,好多事情还没有一个结果,她更怕一觉醒过来,连妹妹也不见了。
纸钱已经被她烧光,化为火盆里呛人的灰烬,四处飘散。
妹妹在她的怀里捂着嘴小声地咳嗽,晏迎麻木的大脑在咳嗽声里反应过来,伸手拍了拍妹妹的背。
天气灰蒙蒙一片,像是看不真切的未来。
父母黑白色的遗照并排放在一起,和周遭色彩鲜艳的花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对比太强烈了,刺得晏迎肿起来的眼睛一阵发疼。
她就是在这疼痛里,迅速长大。
父母的后事结束之后,车祸的赔偿金以及父母的钱都被叔叔拿走,当然,叔叔和婶婶也肩负起了抚养她们长大成人的义务。
叔叔也不是亲叔叔,是爷爷收养了朋友的遗腹子。
收拾东西的那天,天还是下雨的。
这让晏迎更加讨厌梅雨季,湿答答的宛如她此刻的心情。
其实也没什么好带走的,除了那张全家福。
晏迎觉得这张充满了温暖和欢笑的照片像是一个句号,结束了她和妹妹的童年。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她弯腰给妹妹穿上雨靴。
那是妹妹最喜欢的粉红色雨靴,但是这次她却没有像以前一样开心地到处踩水玩。
她牵紧晏迎的手,只是望着雨发呆。
晏迎没有问妹妹在想什么,她撑伞蹲下来,笑着对妹妹说:“小远想要踩水玩吗?”
她知道妹妹心里想的是,爸爸妈妈不在了,应该不可以再像从前那样无所顾虑地玩耍了。
“姐姐…”
“嗯,爸爸妈妈虽然离开了我们,但是他们在天上肯定也希望我们可以继续开开心心的。”
晏迎思考了一下,决定换一种小孩子可以听得懂的说法。
她给妹妹整理贴在额头上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小远以后还是可以开心地玩,可以在雨天踩水,可以等天气好了去捉蝴蝶,可以吃好吃的蛋糕。”
“爸爸妈妈不在了,但是姐姐会带着你继续生活,姐姐会努力把自己,还有你,都照顾得很好,这样爸爸妈妈在天上也不会担心我们了。”
“所以小远,我们还是要开开心心的,继续走下去。”
她对妹妹伸出小拇指:“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雨似乎变小了,但还是那么潮湿和温热,像是有温度的泪水。
她们小拇指缠绕,大拇指盖章,缔结这个世界上,最单纯也最真挚的誓言。
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就像是她们的名字一样,言笑晏晏,迎难而上,宁静致远。
晏迎牵过妹妹的手,趟过前方被水淹没的路。
路被积攒的雨水淹没得很深,婶婶的三轮车开不进去,只能在前面的路口等她们。
这一段路不好走,晏迎牵着晏远,觉得自己在过河。
一条被悲伤溢满的河,看似平静却暗潮涌动。
婶婶穿着大红色的雨披在等她们,鲜红的颜色在灰蒙蒙的天气里格外醒目。
那红色,像是新生活的入口,不管是好是坏,先进去再说。
晏迎和叔叔婶婶一家其实不熟悉的,也就过年见一面的交情。
她和婶婶打了一个招呼,便把妹妹抱上了车,自己把收拾好的行李也般了上去。
小小瘦瘦的一个人,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晏迎坐在摇摇晃晃的三轮车上,望着车棚滴下雨水打造的水晶珠帘,心想,或许这就是长大的力量吧。
叔叔和婶婶家是自建房,两层,外带一个院子。
他们的夫妻关系不像晏迎父母那样和谐融洽,连相敬如宾也够不上。
吵架、冷战、甚至动手都是家常便饭。
锅碗瓢盆摔在地上的声音是那样刺耳,只要这个声音响起来,家里孩子们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
叔叔婶婶只有一个叫囡囡的女儿,她还比晏远小一岁。
晏迎是这个家里最大的孩子,她的心智已经远远超过了同龄人,小小年纪早熟又早慧。
她很懂事地包揽了家里绝大部分的家务,能帮忙的时候绝对不会闲着。
婶婶是个有些挑剔的人,也对她赞不绝口。
那段时间叔叔和婶婶的关系极其恶劣,叔叔外出打工,不愿意回家。
家里就婶婶一个人操持着,她做着婶婶的小帮手,也过了一段很好很温馨的日子。
囡囡有的新衣服,小零食,玩具,她和妹妹也不会落下。
记忆里小时候的冬天冷得像是冰窖,唯一温暖的时候就是一家人围着火炉烤火。
没有暴躁的,会打人的,一身酒味的叔叔,只有桂花油味的婶婶,糖味的晏远,以及奶味的囡囡。
晏迎往脸上抹了把婶婶送给她的雪花膏,她加入她们的烤火大队,成为这香甜堆里的玫瑰味。
燃烧的火焰总是让晏迎想起死去的父母,白事棚子底下混着纸钱灰的火盆,烧着她的童年。
现在眼前的这把火,又让她童年的余烬死灰复燃。
婶婶拿着钳子从火里掏出烤熟的红薯和土豆,分给孩子们吃。
心急被烫到的“嘶嘶”声和笑声混合在一起,让小小的屋子成为寒冬世界里一颗温暖的火星子。
“晏迎别发呆呀,赶紧吃,再不吃都要被两个小丫头吃完了。”婶婶给囡囡擦着吃花了的嘴巴,又递给她一个撒好了辣椒面的烤土豆。
晏迎分了一半给婶婶:“我已经饱了,婶婶你光顾着烤自己都没怎么吃。”
婶婶的脸被火光映照得格外柔和,晏迎看到她露出的皮肤上,曾经被叔叔打破打肿的伤痕已经在慢慢愈合。
但残留下来的,紫色红色青色的印记却并没有那么容易消磨。
晏迎每每见到这些痕迹,都很害怕会增加新的伤痕。
婶婶现在对于她而言,就是第二个母亲。
“一开始我还嫌弃你们来我家麻烦。但是现在我觉得你们简直是老天爷赐给我的礼物。”
在她发呆的间隙,婶婶的话将她唤醒。
她借着火光和婶婶对视,看清楚她黑发之下藏着的白发,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浮现的鱼尾纹。
这些岁月的痕迹,却让晏迎对她更加亲密,她又往婶婶这里坐近了一点。
她嗅到了婶婶身上的桂花味,那花香被火考得香甜温暖,犹如酿造已久的老蜜。
“晏迎,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婶婶伸手摸上她的头,晏迎感受到了她掌心的干燥温暖。
外面的风霜雨雪再大,起码这间屋子里,是这样的宁静温馨。
囡囡一边抱着烤红薯吃,一边粘着母亲问道:“妈,什么时候过年呀?”
“快啦,还有一个星期就过年了,你们三个的新衣服新裤子新鞋子都已经挑了最好看的花布做好了。”
“太好啦,过年就可以吃到很多好吃的了,炸丸子、萝卜糕、八宝饭,大肘子,红烧鱼…”
“小馋猫。”
屋子重新被笑声填满,婶婶却偷偷叹了口气。
晏迎知道她是为了什么叹气,她是害怕过年的时候,叔叔回来。
只要叔叔一回来,家里的欢声笑语就会被北风追着跑一样冷却,凝固,直到消失不见。
婶婶的娘家不在这边,她如果敢提离婚,只会被这个蛮横的男人打得更加狠。
这个家,没有那个男人,只会更好。
晏迎的眼睛紧紧盯着燃烧的火焰,她突然没那么期待过新年了。
新年的倒计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那个男人回家的倒计时。
婶婶身上的伤痕,她的后背也有一块差不多的。
那是叔叔一脚踹的,就因为那一脚,婶婶抄起了一旁的木棍打向了他,却被他按着头撞向了桌子角。
这一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晏迎噩梦的根源。
囡囡和晏远手拉着手一起睡着了,晏迎和婶婶一起灭了火,商量起了过年赶大集前要购买的东西。
婶婶笑着看向晏迎:“我有时候都在想,时间要是过得再快一点就好了,看你们三个长大成人,去上大学,去大城市工作,离这里远远的,像是小鸟一样去更远的地方,见识更多好看的风景。”
“晏迎,以后出去了,就不要再回到这里了。”
“婶,我还会回来的。”她仰起头和婶婶对视,“我要接你,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赶大集的那天婶婶骑着三轮车载着她们一块儿去,年味越来越浓了,喜气洋洋一片。
新鲜的猪肉,刚从鸡屁股里下出来的鸡蛋,还带着露水的蔬果,一蹦三尺高的大鱼…
远处“砰”的一声响起,是炸爆米花的气流膨化机发出来的叫声,一群小孩子围在那里欢呼雀跃。
三轮车后面堆的东西越来越多,晏迎咬着婶婶买给她的糖葫芦,只盼望着以后的日子也可以这样平静香甜。
囡囡看到卖烟花的摊子就走不动路,婶婶笑着让三个女孩去选些自己喜欢的烟花,过年放着也喜庆好玩。
“我要那个会往天上飞的!”
“我要那个会发光转圈圈的!”
“我要那个炸开来会变成一朵花的!”
“好嘞。”摊主是个爽快人,见他们买的多,还多送了几包响炮给她们玩。
“谢了谢了,新年发大财。”婶婶连忙道谢。
“不客气,过年嘛,就得让孩子高高兴兴的。”
“过年真好呀。”回家的路上,囡囡坐在被大包小包堆满的三轮车里,发出心满意足的感叹。
“要是能天天过年就好了!”晏远补充道。
晏迎和婶婶在前面哈哈大笑。
“要是天天过年,你们就不觉得好玩了。”
回到家的时候,门已经被人打开了。
叔叔的行李还没收拾,他半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见到她们拎着大包小包进来也不起身帮忙。
他斜着眼睛看婶婶一眼,又换了一个电视频道:“把我行李箱里面的衣服都拿出来洗了。”
婶婶沉默地照做。
晏迎觉得手上黑色塑料袋里头的鱼还没有死透,它带着腥味扑腾着,把原本香甜的生活搅合得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