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矢亮的身体迅速冷却,冰封的双脚又僵又麻,好不容易才从鼓动的情绪之中找回声音,“什么时候的事?医生说什么了?会不会误诊?”
名人夫妇相对淡定,明子解释说:“这次回日本就是准备做详细检查的。”
父亲对于塔矢亮而言犹如天神一样的存在,是他从小就崇拜、敬仰的人,是他一半的精神支柱。噩耗来得突然,很难叫他不慌张失措。
“爸爸。”塔矢亮已经顾不得还在外面,极讲究体面的他早就六神无主了,“不会有事的……可能只是误诊……”
喃喃细语地,紧锁着眉,“爸爸不抽烟不喝酒,生活规律……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名人夫妇对望一眼,他们知道孩子很难接受这个事实,所以没在电话里说。此刻看到塔矢亮愁眉不展,憔悴得浑身都塌了下来,作为父母心里也不好过。
塔矢行洋用力按了按孩子的肩膀,“没事,生来有时死有日,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担心再多也没用。”他率先钻进车里,拍了拍商用车的座椅,“上来吧,别让棋院的同事等太久。”
棋院安排过来接机的人早就惊得不敢说话。
名人在日本围棋界的分量举足轻重,他生病的事可以掀起不少风波。
似乎是早就考虑到这一点,塔矢行洋吩咐道:“我生病的事请不要对外宣布。”
“啊,是、是。肯定的。”
塔矢行洋见孩子还愣在原地,一副快哭不哭的样子,难得露出了一丝笑容,“这是什么表情,那么久没有见到爸爸,不是应该高兴一些才是吗?”
塔矢亮抹了一把没有眼泪的眼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在父亲身边坐下。
“跟我说一下,我不在日本的期间,你都做了些什么。比赛我都看了,下得还不错。”
明子在一旁笑道:“太好了小亮,爸爸说你下棋有进步。”
这放在以前,塔矢亮肯定高兴得眉飞色舞,可今天,根本笑不出来。一是父亲的病还没有明确的定论,二是在父亲生病期间,他和进藤做的事,根本不能公之于众。
他心知肚明,两个男人的感情,说出来只会污了爸爸的耳朵,不是爸爸能承受的伤痛。他单方面结束了和淳子的感情,做了许多违背父亲期望的事。
塔矢行洋说:“怎么了,爸爸不在日本这么长时间,你就没有一两件可以跟爸爸说的事?”
塔矢亮的脑海里飞闪而过的,全是和进藤有关的一切。两男人搅合在一起的事叫他怎么说出口!
其实塔矢行洋不过是借机敲打一下孩子和淳子之间的事。见塔矢亮低眉顺首地不说话,也就放弃了,“你长大了,有些事由不得爸妈做主了。”
他说的是淳子的事,在塔矢亮听来,说的却是他和进藤光的事。这一声带着叹息的感慨一下子切中了塔矢亮的软肋,痛得他唰地白了脸色。
明子怪责丈夫,“一回来就净说些不开心的,能不能说些别的!”她拍了拍儿子放在大腿上的手,“没事,爸爸不是怪你,不过是担心你和淳子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才突然分手。”
塔矢亮对淳子的印象停留在表面,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两人就断绝了来往。
“她是一个好女孩,但是我不喜欢她。”
感情的事不能勉强,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此事也只好作罢。
塔矢行洋说:“之前差点就订婚了,还以为你们来往得很顺利。”
“因、因为……”塔矢亮从来没有跟父母谈及过自己的感情事,他和父母之间的交流,除了学习就是围棋,要说别的话题,会有种格格不入的生分感。
“……我有个……喜欢的人。”
路面不平,汽车上下颠簸了一下,车里几人跟着上下一震。棋院的人从后视镜看他,明子半张着嘴看他,塔矢行洋双手抱胸地看他。
塔矢亮豁出去了,“他……也喜欢我。”
这次不知道是地面凹凸而震,还是心震。
车里安静了几秒,明子第一个找回反应,“小亮……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女孩子?妈妈一点都不知道!哎哟,妈妈之前还想劝你和淳子复合,差点误了姻缘。”
塔矢行洋的惊讶是藏于不露声色之中的,“这种事要早点说,我们就不安排相亲了。”
塔矢亮却没有他们那样的喜悦之情,语气寻常得仿佛说着别人的事,“爸妈……我……”话到嘴边僵住了,不能说,他和进藤光的事还不能告诉他们,“我们的事,等爸爸的病稳定下来再说吧。现在最重要的是爸爸,结婚可以再缓缓。”
既然孩子已经有了意中人,名人夫妇不再着急了,明子附和道:“这么做也对,现在有什么比爸爸的身体还重要的呢?”
这句话像有魔法一样,一下子把塔矢亮钉在了原地。脸色又青又白,本想发信息给进藤光,交代已经接到爸爸了,编辑好的信息始终没有发送出去。
名人的健康状况在一切检查结果还没有定夺之前,成了塔矢家的秘密。塔矢亮把近来的比赛暂停下来,陪伴在父亲身边,和他进出医院做着一系列的检查。
恰逢这段时间进藤光比赛稠密,连续两个星期的档期排得满满当当。等他把所有比赛完美结束,疲倦不堪地爆睡了20个小时之后,才能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拿起手机联系塔矢亮。
进藤光已经搬去了千代田的新房子,空荡荡的睡房实在冷清。他忙晕了头,时间一转才惊觉最近不但塔矢没有联系自己,连棋院也很难见到他的身影。
手机那头很快就接通了,塔矢亮的声音细小而安静,“进藤,有什么事吗?”
进藤光好笑了,听语气似乎是自己打扰了他,“名人老师回国了?”
“嗯……”
进藤光的脑袋还有些痛,可能睡太久,赛事太繁重,“我找天去探望他吧?老师喜欢什么?我带些礼物……”
几乎是立刻,塔矢亮喝了一声,“不用!”随即放缓了声线,“暂时……还是不要出现在爸爸面前比较好。”
进藤光错愕了片刻,嘴角抽了抽,“为什么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快又有些声音,“爸爸身体不舒服,我之后再联系你吧。”
塔矢亮似乎在忙着什么,话刚说完就挂了电话。进藤光听着‘嘟——’的断线声,他蓦地心领神会地感觉到,此刻的塔矢亮不愿和自己有过多交集。
为了印证自己的感觉,进藤光再次拨打电话过去。
这次电话那头没有接听,很快就变成了关机状态。进藤光在床上翻了个身,看着头顶雪白的天花板,出神了一会儿。
塔矢亮说爸爸身体不舒服,那么也许等名人老师的身体恢复过来之后,会好好地解释清楚吧。
休息了两天,比赛接踵而至。进藤光初升六段,无论是赛事还是围棋讲座、围棋活动,都比以往更频繁。往往早上出门,忙到下午回家,还得守在棋盘前复盘今天的比赛。
忙碌起来时间像石火电光般闪过,一下子就到了2月中旬。东京的2月才是最寒冷的时期,雪一下就是连续几天绵延不绝。晦阴的厚云延伸至天际,灰灰沉沉地把空间压缩得阴郁晦暗。
进藤光把来参加围棋讲座的市民一一送走,等人员清空得差不多了,才拿起手机查看。最近他每天都会给塔矢亮发信息,对方只有在空闲的时候偶尔回复,忙碌起来便是连续几天失联。
前天去银行查询奖金情况,才知道塔矢亮虽然没有搬过来住,但是每个月都会把一半的租金汇款过来。进藤光看着存折苦笑了一下,连生气的理由都找不到了。
新家里塔矢亮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收拾了起来,等待主人的同时封上了厚厚的尘,进藤光只好每星期拿出来清洗,随时准备塔矢亮过来使用。
只是一复一日地等,终于到了3月,雪霁天晴,好猛一个太阳晒得进藤光脑袋昏昏沉沉。他无意识地沿着街边一路走,走着走着,竟然踱步到了塔矢亮家门口。
院子里高大的树木被修剪得很整齐,迎风屹立,招展摇曳。
进藤光失神地轻笑,他以为专业棋士该是很有耐心的,没想到不过两个月,自己就等不下去了。
突然来访实在冒昧,他徘徊了一阵子,冒冒失失的自己也有这么犹豫不决的时候,不禁哑然失笑。可转念想到,塔矢亮一句‘爸爸身体不舒服’就把自己打发了两个月,也不知道到底谁更冒失,于是管不了那么多礼仪礼节,抬手按响了塔矢家的门铃。
明子很快就来应门了,看到是进藤光之后也不觉惊讶。
进藤光朝她一笑,实话实说道:“好久没见塔矢来棋院了,也想顺路探望名人老师。”
明子笑道:“难得有心。”她让开了空隙让进藤光进来,说道:“他们父子俩在棋室下棋,刚好小光老师来了,可以指点一下小亮。”
进藤光笑道:“伯母别叫我老师。”他放眼望去,塔矢家的庭院还是那个熟悉的模样,连气味也不曾改变过。顺着走廊往里走,还没进入棋室已经听见清脆的下棋声。
心脏随着棋声跳动,两个月没有见面的恋人看到自己突然到访会有什么反应。短短十几米的走廊走出了无限的期待,太想念塔矢亮了,双腿不受控制地来到了这里。
明子拉开了棋室的趟门,里面的人受惊扰地齐齐抬头,看向了进藤光。
言语无法形容的期待,双眼紧紧地定格在塔矢亮的脸上。进藤光未语先笑,连和名人老师打招呼的礼节都忘记得一干二净,冲口说道:“塔矢亮……我好想——”
塔矢亮一动未动,平静得如一潭无风的湖水,无波无澜地说道:“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