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办秘书Lucy整理了一份春节期间各部门值班表发到全酒店邮箱，以便于提高假期工作效率。酒店行业是全年无休的，尤其是前厅部，不管是过节还是暴雪，永远保持24小时不间断营业。

乔泽川在邮件里发现，在假期值班表里面，前厅部每一个白班负责人都是周方圆。他突然有一种猜想，便到系统公盘内找到前两年的春节排班表，果然不出所料，留下值班的还是她。

他推测这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因为她没有家了，也就不用像别人一样请求排休。周方圆主动将和家人团圆的假期让给了其他人，然后用工作填满这些孤单的节日。

乔泽川叹了口气，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而后打开手机，定了一张机票。

——

除夕这天，乔家吃了个团圆饭，和从前每一年一样。

平时云多多经常嘲讽他是资本家，乔泽川现在不禁想叫他来看看，合家欢的节日里，为了自己家的仪式感，不给家中的保姆厨师们放假，才是真正十足的资本家行为。

父子三人面对一整桌的饕餮盛宴，话题竟还是工作。尤其是父亲乔显峰和大哥乔霁山，将公司几个项目轮着聊了一遍。中间乔显峰停下来一次问乔泽川，来年酒店有什么新的计划？他只说等成熟后再与父亲详谈便略过了话题。

乔泽川从来都觉得这个家气氛不太对，在各自岗位忙到没有时间相聚的三个人今天整整齐齐团圆在远洋的大房子里，乔泽川仍然觉得孤单。比一个人独处更孤单，因为他发现自己很想念周方圆。

这时候他终于意识到气氛不对劲的地方在哪，三个男人太具有阳刚之气，没有一个人柔和地关心彼此的生活与心情，只是粗暴地谈论工作。

看起来不像家，太像一间公司，还是股份制的公司。

“爸，不如明年请阿姨一起来吃年夜饭？”乔泽川在桌上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乔显峰和乔霁山都知道他说的阿姨，是父亲交往的银行行长女朋友，前前后后相处了好几年，感情稳定。人人都说是一段佳话，但就是没结婚。

这件事从来没有拿到明面上来说，乔显峰挺喜欢屈阿姨，但他更爱公司和儿子们，准确来说，公司才是大儿子。富一代亲手创立的财富王国，他不会轻易与人分享。

大哥乔霁山不像乔泽川生下来没多久就失去了母亲，他是与母亲感情最深厚的人。那些美好的童年里，母亲所有美好的品质和不灭的容貌都刻在他骨血里，永远忘不掉也无人能够替代。因此，乔泽川说出这个提议的时候，他没有接话。

“明年再看！吃菜，小川！”见父亲也有些敷衍，乔泽川便没再往下说了。

乔霁山不知是不是有意，聊起了乔泽川最不想提的事，“爸，听说唐家今年在京市过年。”

乔显峰立刻笑眯眯地，“嗯，小泉说明天一早就来拜年。小川，你得在家陪陪她！”他还准备了一个大红包给唐泉。

乔霁山用筷子扒拉着自己面前的海参，招手让佣人张姨过来。

“我明天有事不在家。”乔泽川回复父亲，表达对陪唐泉这件事的第109次反抗。

乔霁山像是根本懒得理他说什么一样，有些厉声地对张姨说：“端走，没处理干净。”

乔泽川知道他哥讲究，把自己面前没动的海参用干净的筷子翻开检查了两眼，不动声色地挪到他的面前。

乔霁山脸色还是淡淡的，但给了乔泽川一些反应：“大年初一你不在家，准备去哪野？”

“明天酒店有舞狮，你们熟识的大师算好吉时了，让我务必去上香。”乔泽川的这个理由是他们不会再拒绝的。那一对父子在安全至上的房地产行业，很信奉这一套，动工时间都得找大师精准算到秒。

“张姨，您看这是什么？”乔泽川用餐结束后偷偷溜到厨房，单独给了张姨一个大红包。这是他每年的习惯，张姨跟半个妈一样，把他从小照顾到大，在几个男人的家庭里，她作为一个佣人没有任何话语权的情况下，还能见缝插针地给乔泽川一些细微的关心，填补了他很多缺憾。

半辈子过去后，张姨也老了，她试图将微驼的背脊挺得更直，也够不到身高一米□□乔泽川的脑袋。

乔泽川低下头让她随意触碰，她说：“新年摸摸头，万事不用愁！”

“您还在煮什么？”乔泽川闻到一股香味。

“汤圆，团团圆圆的。”

乔泽川听到这句话想到了她，团团圆圆的圆圆。“张姨，给我打包一份吧，不对，两份！”

除夕夜的京市街道，终于是一年中最通畅的时刻了，只有少量的车在疾驰，他们赶着去见什么人，和乔泽川一样。

他下午刷到田晓禾在英国过年的朋友圈，知道周方圆不会这么早下班，否则得一个人回去看春晚。乔泽川没有把车停在地库，他特意停在地面，好自然地从大堂经过，没看见周方圆在大堂。

他敲了敲5701房对面的门，果然周方圆打开了。

“夜宵，去我房间吃？”

“来办公室吃吧！”周方圆将桌子收拾干净，又拖了张凳子过来，与乔泽川并排坐在她的办公桌前。

乔泽川第一次仔细观察周方圆的桌子，没有玩偶、没有镜子。只有工作相关的物件：日历、笔筒、电脑、还有一个立式的工作清单本，上面娟秀的字迹显示，她已经完成了今日所有工作事项。和她私人相关的只有一个保温杯，这种风格就算说是男人的办公桌，也不会有人提出疑问。

唯一有点人气的是她的电脑在播放春节联欢晚会。周方圆下班不回家，留着办公室里看春晚，这一点让乔泽川不禁泛起心酸。

下一分钟他又发现，她看的居然是十几年前的春晚，因为宋丹丹说了一句：“下蛋公鸡，公鸡中的战斗机哦耶！”

“噗！”周方圆傻笑了一声，“不管听多少次，我都觉得好笑。”

“挺怀旧的。”乔泽川打开食盒，递给她一只勺子。

周方圆看起来心情还不错，开玩笑回应着他：“你不是在挤兑我像老人吧？哈哈哈哈。谁让新的春晚太无聊了，所以看看经典的那几期。这是汤圆？”

“尝尝，我家阿姨自己做的，特别好吃！”乔泽川的这句特别好吃多少有点心虚，因为他压根一口没吃。他让张姨打包两份，就是想留到和周方圆一起吃。

“哇！好香啊！”周方圆咬开一口，发现里面居然是玫瑰花馅的。接下来她还吃到了桂花馅、槐花馅、茉莉花馅、玉荷花馅、南瓜花馅。

“都是鲜花馅？”

“吃了来年便能繁花似锦！”

凭着乔泽川一句繁花似锦的吉祥词，和对下一颗汤圆馅料的好奇，周方圆将一碗全部吃光了。“你家阿姨也太厉害了，居然每一颗的馅料都不一样，这也太费工夫了！好吃又有花香，遮盖了我的老人味！”

“我可没说你老。”乔泽川看她吃完了汤圆，心里特别有满足感。

“差点忘了，我有多老你就有多老，咱俩就差一天！”

“听起来，似乎可以一起白头到老。”

乔泽川说一起白头到老这句话的神情，周方圆是仔细看了的。他的眼神里带着试探，也有两分甜蜜，他的嘴角扬起，漾出晴朗的笑意。

平静了几十天的心因为他一句话，耳朵里嗡地鸣了一声后，心里又莫名躁动了起来。

这些天里她想了很多，确认了自己对乔泽川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朋友感情，但究竟是什么？到不到得了喜欢的程度，亦或者说她会不会为了他打破目前生活的平衡？周方圆是思考过的。

答案是不会，也有某一个瞬间她觉得她对自己很残忍，就如同现在一样，她觉得再次回避乔泽川说的话对他也很残忍。但她没法不回避，否则给他无谓的希望，是比残忍更可怕的残酷。

白头到老，听起来就是个残酷的假希望。也许有人可以对“永远”二字深信不疑地说到做到，但她周方圆知道，自己没有这种好运。

周方圆将心门紧闭，把话题停留在楚河汉界的一边，“你今晚过来了，不用在家守岁吗？”

“家里有人守。”如果前一句周方圆没有避开他的一句真心话，乔泽川会告诉她：我来是想陪陪你。

但是她避开了，所以乔泽川只能说：“明早8：38要上香，过来住方便点。舞狮结束再回去。”

“谢谢你的夜宵，早点休息！”她不仅虚与委蛇，还开始赶人。

乔泽川习惯了她的残忍，眉头微蹙，“下班回家吧，外面看起来要下雪。”

周方圆有些心软，自己活在冷漠里就算了，又何必弄伤别人？“好。Terence，祝你新春快乐。”

“新春快乐，周方圆！”

——

清晨，果不其然白雪皑皑覆盖了大地，但酒店大门口被留守的保洁团队清理得干干净净。大家都很重视向神明祈福的环节，只要神明眷顾，明年的年终奖将和今年一样丰厚。

吉时一到，乔泽川随工作人员一起，闭上眼虔诚许愿。那柱香燃得极顺，袅袅上升的青烟，衬得乔泽川的脸有种祥和的气质。

周方圆远远看着，一时痴醉在一张俊逸而温柔的脸庞里。

他今天一身深灰色西装，但应景地戴了一条正红色围巾，给在场人发红包的时候笑眯眯的。周方圆默默走开，该说的吉祥话她昨晚已经说过了。

舞狮程序很复杂，起舞、点睛、彩青、旺场一样都不能少，狮子还要去各个部门办公室舞一圈，整个程序下来已经接近中午。

周方圆回到办公室喝水的时候，发现桌上有一个红包，一上午收到好几个红包，有领导的也有客人的。但没有一个送得这样安静，连主人都没有看见。

可偏偏是最安静的这个红包，周方圆打开的时候竟感觉心惊肉跳。

她的预感没有错，这是乔泽川上午走之前留下的。里面没有钱，装的是比现金更有价值和心意的物品：

一张上上签。

有一些几乎快要忘掉的回忆突然袭来，她不知道乔泽川是怎么做到的，给了她一张来自于同一家寺庙的上上签，他何时回去的？他求了多少次才求到？值得吗？

在当年她莫名丢失了一张下下签后，她以为她的坏运气已经无解。原来还有人把这件细小的事情记在心情，然后多年以后用一个合适的时机，将顶好的运气分享给她，覆盖掉坏运气。

她想起在会议室里第一次和乔泽川说开的时候，他就是用了覆盖这个词：那就覆盖它，创造新的回忆。

所以，今天他又覆盖掉了坏运气的历史。

周方圆很后悔，昨晚在这间办公室里为什么要做出残忍的回应，或许她至少应该让乔泽川过个好年。

在悔意与坚持的想法中摇摆时，在那些数不清的犹豫中，周方圆一直在摩挲着手中的上上签。

「吕祖灵签第六十一签鸿飞天外，舟动无风，人在月明中，自有喜相逢。」

这些话印在纸上像特效一样有些变动，她觉得自己可能看到了三个字，很烫的三个字。虽然他现在没有站在面前亲口说出这三个字，但周方圆好像已经听见了，那三个字在他的眼神和行动里已经重复了一百次。

在这张签文的背后，彷佛有一个人，落笔很慢但坚定，动作却小心翼翼怕伤害到脆弱不堪的纸张，他亲手写下：“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