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未到,便有人在外边哐哐拍门。
赵丰年昨夜被孔吉硬拉着聊了半宿,拢共没睡够两个时辰,心中满是不悦。
他一把掀开身上被子,翻身下地,手里捏着门闩,沉声道:“再拍一声,你就人头落地!”
果然,门外人登时收手,讷讷道:“王爷,急事,开开门。”
话音未落,青石客栈大门开启,门里还有个面色阴沉的赵丰年。
陶万里脊背一弯,干笑道:“王爷,您早。”
……
赵丰年死死盯了他半晌,才缓缓开口道:“解决了?”
陶万里点头,低声道:“是。”
闻言,赵丰年也不再多问,只侧身放他进门,随口道:“后院。”
陶万里立时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就要向后院跑去。
他拍门拍得响亮,早把柳折也吵了起来。
此时,柳折正靠在柳归云房外的窗边,静静地看着陶万里掀起门帘冲来。
陶万里也不再寒暄,弯腰拱手道:“柳掌柜,昨夜那万宝斋许明翰因醉酒,不慎掉入家中荷花池,至今生死未卜。”
这正月里,寒风萧瑟,池水更是刺骨。那许明翰这一落水,若真能侥幸醒来,恐怕从此也只会是个呆傻痴儿。
柳折扫一眼他鞋和裤腿上的尘土,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他的做法,“知道了,归云还没醒,莫大声吵闹。”
说完,他便往旁边让出两步,示意陶万里可以进房去。
可陶万里竟只站在窗边,摇头轻声道:“我在这窗外守着就好,等归云醒了再进去。”
柳折心里不解,但既然他如此选择,便也随他去了。
碰见何晏起身出门,柳折又叫住何晏,“今日客栈休息,你也来守着小云。”
何晏闻言点头,回身进厨房拿出他的菜刀,便定定地站在房门前。
柳折来回看了这两人几眼,觉得皆安排妥当,就想回房补眠。
奈何,赵丰年此时忽然从客堂探头出来,冲柳折低声道:“掌柜的,又来找人的。”
……
门外招牌明明写着是客栈,为何总有人把这里当县衙?
柳折一甩袖,不耐烦道:“直接打发走。”
赵丰年面露难色,“说是来寻他们的儿子,今年十七。”
倏然间,柳折皱起眉头,问道:“几人?”
“一男人和一姑娘。”说着,赵丰年快速回头看了眼,“两人皆长得和善。”
柳折沉吟片刻,最终还是转过身,无言走向客堂。
赵丰年领着他走到客堂另一端的方桌旁,“掌柜的,正是这二位。”
方桌旁,确实如赵丰年所说,坐着一个男人和一位姑娘。
那男人身材圆润,年近不惑,姑娘则头上戴着一支玉簪花,面容秀丽,约莫只有二八之岁。
两人身上穿着皆为上好的织锦,却难掩面上疲惫之色。
柳折见他二人只是普通平民,便放下了大半戒心,站到他们面前,客气道:“这位老爷,这位姑娘,在下姓柳,是这的掌柜。不知二位来此何事?”
姑娘向他行一个礼,弯腰时,身上首饰银铃作响。她开口道:“柳掌柜,我们姓安,是来此地找我兄长的。”
柳折露出淡淡微笑,“安姑娘,我们客栈里确实皆是男子,但恐怕都不是你要找的人。”
“怎么会呢!”安姑娘顿时着急起来,“你们这是不是有个杂役,是个哑巴?”
这话说得极为冒昧,柳折不由得皱了皱眉。
安老爷闻言也是一拍桌,轻声喝道:“霏雨,不可如此无礼。”
安霏雨顿时噤声,向后退了半步,低头缩到安老爷身后。
这边,安老爷也连连向柳折拱手道歉,“柳掌柜,请恕小女失言。”
饶是普通平民,来客栈里不点菜不住店,光顾着寒暄,也是大罪一条。
柳折没了多少耐心,一拱手道:“安老爷,还请直说。”
安老爷见他脸色不佳,便赶紧道:“吾儿子扬,生下来大病一场后,便不能发出声音。十七年前与我们失散,就再也杳无音信。”
说着,他叹一口气,“前些日子,我们听说这客栈里有一位杂役,和子扬很是相似,我们父女俩便来碰碰运气。”
他说到这时,孙子喻也不知何时冒了出来。他扯了扯柳折的衣袖,轻声道:“掌柜的,他这说的是归云?可归云他娘不是……”
柳折抬手止住他的话,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而后冲着安家父女问道:“请问二位从何处来?”
安老爷应道:“平阳城。”
“安老爷,镇上人皆知,我们店里杂役前些日子被平阳城的那许明翰看中了,他还险些砸了这店。”柳折沉声直言,“如今安老爷又来自平阳城,请恕我们实难相信二位来历。”
他这么一说,赵丰年和孙子喻也觉得不无道理,霎时间,二人看向安家父女的眼神也充满警惕。
“这……”安老爷环看一圈三人的表情,左右不知如何是好,又叹一口气。
安霏雨看他这模样,赶忙在背后推他,小声道:“爹,你快说呀。”
安老爷犹豫良久,终归还是开口道:“子扬腰后有两块淡红色的圆形胎记,一大一小。”
他既说出如此隐蔽之事,柳折心里也信了大半,便再拱手道:“安老爷,既有这印记,等晚些我们验证过,再来回二位。”
安老爷见他终于应下,心头大石落地,笑道:“谢谢柳掌柜,大恩大德,定涌泉相报。”
柳折摇了摇头,“安老爷太客气了,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希望安老爷解答。”
安老爷一伸手,“柳掌柜,但说无妨。”
“我受一位村妇临终所托,才会将归云带来这白山镇。”柳折凉凉道,“不知那村妇与二位,是什么关系?”
那村妇面容清苦,身上粗衣破布,可就连饥荒逃难时,都未曾抛下柳归云。
后来她察觉自己命不久矣,也是跪在路边久久不起,直至柳折应承收留柳归云,才如释重负般地撒手人寰。
倘若柳归云真是这安老爷亲生,那村妇岂非安老爷发妻?
丢下母子二人在山野中悲惨度日,自己在那遥远的平阳城中享福再娶,他如何对得起那村妇,又如何对得起柳归云?
柳折想到此,不禁心中忿忿不平。
谁料,安家父女听闻这村妇,竟面面相觑,眼中尽是迷茫。
见二人此模样,柳折怒从中来,“你们竟不知?”
“柳掌柜,实不相瞒。”安老爷单手撑在桌上,又低头沉默许久才开口道,“子扬刚生下来不久后,便发起了热。好不容易退了热,竟连哭都没了声音,成了哑儿。可我十七年前只是一介行脚贩子,如何抚养得起一个身子虚弱的哑儿呢,于是我与夫人一合计,便……”
话说到此,柳折也猜到后续,冷冷道:“便将那襁褓婴儿随手扔在路边,任由他自生自灭?”
闻言,安老爷猛地一抬头,眼眶微微发红,似有反驳的话要说,却也说不出口。
半晌后,他又看向柳折,低声问道:“敢问柳掌柜,那收养子扬的村妇,所在村落可叫渔山村?”
听他说出这名字,孙子喻不由得面露惊讶。
柳折一改往常的波澜不惊,此刻语气里满含怒意,恨恨道:“因是哑儿就把他扔在路边,等别人替你们养了十七年,如今伸手便想将人要回去?”
他说得极为直白,揭穿了安家父女的心思,一时间,两人都讷讷不敢言语。
被他如此指责,安霏雨愣了一会,很快便反应过来,出言反驳道:“倘若真的认了亲,哥哥便可回家,我们安家在平阳城有头有脸,□□后便可衣食无忧。你们难道不该为他高兴吗!”
……
好一个衣食无忧。
柳折气急,直上前一步想和她好好理论。
孙子喻在一侧连忙拉住他,轻声安抚道:“掌柜的,冷静。”
赵丰年走前一步,站到两方人中间,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安家父女的大半视线。
他一拱手,朗声道:“安老爷,安姑娘,方才说那么多,终究也只是二位一面之词,归云究竟是不是安家人,还得等我们查验过后才可知。”
安老爷刚已被柳折的气势吓一大跳,不敢再乱说话,只低声道:“那就请公子速速去查验吧。”
“不急,归云还在睡,等他醒来再说。”柳折此刻也冷静不少,静静地看了他们片刻,淡淡道,“子喻,为安老爷和安姑娘准备两间上房。赵丰年,今日关门谢客。”
说完,不等安家妇女给出回应,柳折便转身又走回后院。
后院里,柳归云窗前,仍站着个陶万里。
方才客堂内,几人谈话并未刻意收敛声音,想必他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柳折心下有了打算,径直站到他身旁,低声道:“暂时对归云保密。”
陶万里身形未变,只微微张唇,“是。”
交代完毕,柳折也不打算进这屋,只又轻声与何晏吩咐几句,便想转身回房。
怎知,他刚迈出去半步,屋内忽地传来咣当一声巨响。
他回头望去,便见柳归云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竟从床上滚落,跌在地上。
柳折一时来不及惊讶,快步跑了进去。
陶万里比他更快,他踏进屋内时,陶万里已搀着柳归云起身,坐在床边。
可柳归云此时浑身颤抖,脸上神色比被许明翰调戏那日还要惊恐。
“归云,是我。”陶万里抓着他的手,小心翼翼道,“你还好吗?”
听见他的声音,柳归云愣了愣,随即转身紧紧回握住他,视线却错开,定定地看着房门方向。
柳折见状,也到另一边坐下,抬手拍拍他的肩,问道:“小云,可是哪里不舒服?头还疼吗?”
柳归云闻声再回头,可依然对不上柳折视线,双眼中一片涣散,似是无物。
……
柳折怔怔地看了他半晌,缓缓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云,你可是……瞧不见?”
一开口,声音已不住颤抖。
柳归云疑惑地伸手,在柳折身前轻挥几下,似是想握住他的手,可抓了个空后,便摇摇头,又点头。
“何晏,去找……”柳折边说边抬头,但不等他说完,何晏已率先一步急匆匆地向外跑去。
不多时,何晏便已折返,手里还抓着陪小孙子出门玩耍的齐大夫。
齐大夫一身便服,手里还抓着个拨浪鼓。
小孙子留在客堂由孙子喻和江青田照顾,齐大夫也不多寒暄,径直走进房内。
众人无话,皆站在一旁待齐大夫检查。
一番问询查看过后,齐大夫才起身回头,拱手道:“柳掌柜,归云脑后伤势已无大碍,再包扎几日便可。不过,兴许是颅内有淤血,才导致看不清东西。”
柳折听出他用词有异,问道:“只是看不清?”
“是的。”齐大夫回头看一眼柳归云,答道,“刚也已问过归云,他并非全然看不见,只是十分模糊,无法区分人与物。”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安心不少,纷纷向齐大夫道谢。
齐大夫不听他们多客气,抬手便用孙子喻屋内纸笔写下药方,“柳掌柜,昨日那帖不必服了,换成这副吧。”
赵丰年点头,抢先向前一步伸手接过药方。
柳折嫌他多事,瞪他一眼,便又把药方抢了回来,“赵丰年,送齐大夫出去结银子。”
赵丰年轻轻勾起嘴角,随即弯腰领路,将齐大夫送出门去。
原本站在身旁的陶万里,早已在齐大夫起身说话时,又悄悄摸到了柳归云旁边。柳折不悦地看他一眼,随后向外看了看天色,“何晏,先去准备午饭吧。”
他顿了顿,又添一句,“多备两个人的。”
何晏点头应下,也转身走出房门。
那边,陶万里仍牵着柳归云的手,低声和他说着小话。柳归云则手里拿着齐大夫给他留的拨浪鼓,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脸色已然平静。
柳折走过去,淡淡扫一眼陶万里的手,轻咳一声,“小云,你还要再睡吗?”
柳归云循声抬头,摇了摇头。乍然间,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柳折摸了摸他的脑袋,无奈道:“你还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