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将明。
赵丰年醒来后,照常从角落的长桌上翻身下地,把被褥卷好后,再塞进柜台后边的木格子里。
忙完这一切,感觉时间也差不多了,他便抬手拨开了大门的门闩。
怎料到,门刚一开,三个道士模样打扮的人就冲了上来。
后排一人倏然间拔剑相向,为首那人更是向前一步迈过门槛,嚷道:“贼人,将秘籍交出来!”
他这话说得毫无道理,赵丰年一头雾水,连忙拦他,“几位客官,不知是要喝茶还是用早饭?”
为首那人横他一眼,“少在这里顾左右而言他,我们要秘籍!”
赵丰年赔笑道:“客官,不是不答,而是小的实在不明白啊。”
道士见他油盐不进,一甩袖便要直接闯进店里。
赵丰年哪里肯,只伸长手臂再拦。
他们这边吼得大声,早把后院几人也喊了起来。
何晏让孙子喻和柳归云留在后边,自己提着一把菜刀,和江青田掀开门帘走了出来。
江青田依旧拿着他的扫帚,两人就站在赵丰年身后,和几名道士无声对峙着。
为首的道士眉头一皱,“我们不与平民动武,劝你们识相的就快交出来,别逼我们动手。”
他话音刚落,柳折冷冷的声音便从几人身后传来,“几位道长,并非我的伙计们不识相,只是我们确实不明白道长们究竟所为何事啊。”
边说着,他已走到赵丰年身边,轻轻推他向后一步,站在了客栈众人身前。
为首的道士见他应是管事的,态度缓和少许,开口道:“这位是掌柜的吧,我们武当派收到情报,失窃的五本秘籍均在这间客栈里。”
此言一出,众人皆满脸震惊。
道士见他们表情不似作伪,但还是继续劝道:“以防万一,我们得搜查一遍客栈,也好证明各位的清白。”
……
简直荒谬!
柳折直直地看着他,凉凉道:“这位道长,你我皆知人言不可尽信,几位也是正派人士,岂能凭旁人随便几句,便来搜我的店?”
他说的不无道理,可前面调起得太高,道士已是骑虎难下,高声道:“我们事出有因,事后必定还各位一个清白。”
说着,他便抬手一挥,喝道:“给我搜!”
他话音未落,柳折已瞬间抽出竹笛横抵在道士喉间,冷冷道:“谁敢?”
竹笛圆润,却无端已在道士脖子上压出一道显眼的红痕。
另外两名道士顿时停下身形,站在门外不敢再有所动作。
何晏和江青田则举着武器缓缓向前,和赵丰年并排站在柳折后边。
正双方再度僵持之际,门外传来一声爽朗大笑,“卫道长,方才我便已提醒你了,别人客栈开门做生意,怎会平白无故任你去搜呢,还是要以礼相待才是。”
柳折却并未听见任何脚步声,暗暗一惊,立即循声望去。
只见门外,一位白衣男子手持折扇款款而来,脑后也只用一根墨玉发簪束起长发,端的是一副出尘脱俗的高人模样。
可惜,江青田并不领他的情。
面前站着两个脸色不善的道士,他还有功夫和赵丰年低声抱怨,“大冬天的还扇扇子,冻不死他。”
“……”
众人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表情愈发僵硬。
须臾,白衣男子走到门外站定,对柳折一拱手,笑道:“这位就是柳掌柜吧,在下白采采,是现今的武林盟主。这几位乃武当派的卫道长和他的师弟们,可否给在下一个薄面,先饶卫道长一命?”
卫道长:“……”什么叫饶?
师弟们:“……”为什么要用先?
江青田:“白菜菜?”
……
白采采笑容不改,字正腔圆地又重复一遍,“白采采。”
江青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被他这么一打岔,柳折也敛起了刚才的惊讶,思索几瞬便松开了对卫道长的桎梏,冷冷道:”既然你认得我,我便给你这面子。”
白采采又向他拱手,“多谢柳掌柜,敢问方便进店说话吗?”
闻言,柳折缓缓向前迈出一步,拒绝之意明显,“我们店小,怕招待不周,诸位另寻他处吧。”
“柳掌柜放心,我们不会再提秘籍之事。”白采采笑得真诚,再抬手拦住几位蠢蠢欲动的道士,“我们只是来吃早饭的,吃完便走。”
柳折拿不准他这话有几分可信度。
方才白采采来时无声,显然轻功已在他之上,加之还有几位武当道士,若真要动起手来,他并不能保证能护下客栈所有人。
白采采似是看出他的想法,主动伸手夺过三位道士的剑,扔到门外地上。甚至,把自己手里折扇也扔了出去。
柳折扫了眼地上的一堆物件,再对上他坦然的眼神,片刻后,才开口道:“赵丰年,领几位客官就座。”
赵丰年一愣,刚想出言反驳,又看见他不容置疑的神情,只好低下头,不情不愿道:“几位客官,这边请。”
有他带路,白采采便领着三位道士走进店里,仰着头四处打量着,“这客栈外头看着朴素,原来是内里有乾坤啊。”
……
拍马屁也拍不到点子上,明明就只有几张桌椅板凳。
赵丰年压下心中不快,领着他们坐下后,便熟练地快速报起了店内菜单,随即问道:“请问几位客官需要什么?”
白采采似是未听见他的话,又上下打量起了赵丰年,突然道:“兄台,你这手上全是伤口,看起来不像跑堂的啊。”
闻言,赵丰年下意识地握了握拳,语气里也隐隐有了些不耐烦,“小的在跑堂之前是在乡下种地的,手上有些伤口很正常,还是请客官快些说要什么吧。”
卫道长被他激怒,猛地一拍桌,“你怎么说话的!”
白采采立即抬手拦他,淡淡笑道:“是我不是,问得太多。兄台稍安勿躁,我们这就点。”
几人点完后,赵丰年也懒得再和他们寒暄,扭头便走向厨房,把菜名传给了何晏。
躲了半天的孙子喻和柳归云凑过来,扯扯他的衣袖,低声道:“那几个人搞什么,来找茬的?”
“估计是。”赵丰年也是一肚子的气,被那道士用剑指完,还得招呼他们吃早饭,什么道理。
想着,他忍不住冷笑一声,“四个人点了三碗稀饭,再加一碟萝卜干,贻笑大方。”
孙子喻也撇撇嘴,不屑道:”比掌柜的还抠门,还大侠呢。”有刚才闹腾的功夫,自己在家都熬好了。
*
白采采倒是说到做到。
一行四人把几碗稀饭和萝卜干吃了个精光,结完账便转身就走,丝毫没有来时那副和众人不死不休的样子。
孙子喻缩在柜台后,边嗑瓜子边和江青田说小话,“什么来头?”
“不清楚。”江青田摇摇头,“不过那个白菜说他是武林盟主。”
说着,他抽了抽嘴角,“什么盟主,大冬天还拿着把折扇四处晃悠,邸报上也没说他脑子不正常啊。”
孙子喻被他逗笑,刚想开口接话,抬头却瞧见大门外停着一个人。他便赶紧收了瓜子,给江青田打手势,“快去。”
江青田会意,转过身来就是一副堪比冬日暖阳的灿烂笑容,“客官,用饭还是住店啊?”
来人是位黑衣男子,手里也拿着把折扇,冲他一拱手,礼貌道:“小兄台,我不用饭也不住店,是来找人的。”
未等江青田回答,坐在大圆桌旁的柳折便凉凉地插话,“寻人去县衙,求亲去问媒,小店只可用餐和住宿。”
黑衣男子对他的直言拒绝并不意外,转过身来看向柳折,解释道:“柳掌柜,在下姓白,只是来找陶安居,陶老爷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找到就走,绝不耽搁。”
白采采认得他,怎么又来个姓白的也认得他。
柳折兀地感觉心头有点烦闷,懒得再和他拽文,摆手道:“门口等着,青田上楼去问。”
“是。”江青田应道,快步转身上楼。
黑衣男子也如他所言,老老实实在门外站着。
腊月寒风凛冽,男子在门外吹了将近半盏茶时间的冷风,才等到江青田带着陶安居徐徐下楼。
陶安居依然是那副颤颤巍巍的模样,经过柳折时还向他点了点头,“掌柜的,给你添麻烦了。”
若是平时,柳折还会给老人几分情面,但如今陶安居也已被划入和白采采同个行列,脸上写满可疑二字。
他只给了一个眼神,随后便缓缓地点了点头。
黑衣男子会意,走进店内后,却似是早知道目的地一般,越过陶安居径直上了楼。
待二人身影都消失在楼梯口后,客栈五人便都不约而同地围到柳折身旁,七嘴八舌地将他们的问题一股脑地倒到他身上。
柳折被吵得更烦,一拍桌道:“青田先问,其他人不许说话。”
得他首肯,江青田一口气问了四个问题,“掌柜的,刚那人是谁?和白采采什么关系?他怎么认得你?他怎么对你那么客气?”
“不认识,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柳折搪塞着答完,又看向孙子喻,“说。”
孙子喻显然比江青田脑子多一个弯绕,“那人怎么不来找什么秘籍?”
柳折刚也在思索这个问题,黑衣男子显然和白采采关系匪浅,却和他目的不同,其中定有蹊跷。
他沉吟片刻,问道:“你们之前说,一共有几本秘籍失窃?“
江青田抢先答道:”六大派丢了五本,现在唯独昆仑派的秘籍还在。“
何晏不解道:“他们找秘籍,来我们客栈做什么?”
“五本秘籍失窃,白采采身边竟然只有武当派的人。”柳折摇头道,“他们来客栈,可能并不是真的为了找秘籍。”
赵丰年疑惑道:“那是要找什么?”
孙子喻戳戳他,又悄悄指了指楼上,低声道:“找人。”
赵丰年一惊,可回过神来也感觉有些不对劲,“他们闹那么大动静,听见的不早就跑了?”
柳折瞥他一眼,淡淡道:“还有一种可能性,也根本不是找人。”
话说到这,赵丰年也算明白过来,恍然道:“为了闹?”
他话音刚落,楼上便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其中还有陶安居拐杖的声音,时不时戳在桑木楼梯上,一轻一重。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黑衣男子托着陶安居的手走在前边,陶万里依旧背着那个包袱,不远不近地跟在二人身后。
陶安居此时神情和方才无异,只是刚下楼时拐杖还拄得均匀有力,现在怎么就有了变化?
柳折不动声色地扫一眼黑衣男子的手势,再看一眼低头不语的陶万里,开口道:“陶老爷,您今日还有房费,是已不住了吗?”
闻言,陶安居愣了愣,随即一摆手,笑道:“不必了,当作打赏吧。”
……
他们自是没有多余房费,就算有,柳折也不会问。
只是看在柳归云的份上,他才多问陶安居一句,是否需要出手相助。
不过,既然他说不必,柳折也不必多费力气。
人群中,柳归云一直定定地望着陶万里。
可直到三人离开,陶万里也只是低头跟在那二人身后,未给他半分回应。
柳折把他的落寞看在眼里,起身斟一杯茶,塞进他手里,安慰道:”人生聚散无常。“
柳归云以前在山野乡村里穷困潦倒了十四年,见识了无数次旁人的生老病死,哪里还不懂这个道理。
可一眨眼,泪水就控制不住,滴滴落进热茶里。
他不能说话,故而连哭泣都是断断续续的,拼凑不出完整的字句。
却声声刺痛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