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习习,飞衔花息。
留余颊面一阵凉意共香尘。
侯虞轻缓睁开了眼。
视野依旧是未愈的一片朦胧,体内萧索寒意复又冒出,却被身上被褥捂出的暖意转瞬遮盖。
束于床柱的素白纱帐,为风微微鼓动。
侧头望去,天光自大开的木窗透入,可窥碧霄云淡。
几杈桃花兀然斜探进窗内,粉霞灼灼,芳华盛极。
一双瘦长苍白的手正轻抚花枝,漫不经心地拨弄桃雪扑簌,恍如游赏春光太闲的清贵散客。
直至侯虞望见那手双指稍一捻住枝干,尔后只听咔叽一声脆响,那花枝陡然被毫不留情地拦腰折断,再一转眼,已被人迅即嫌恶地丢出窗外。
“……”
视野朦胧褪去,季时潜懒坐窗边的身影亦随之清晰。
风吹乱他几段发丝,打落浅淡飞动的乌色于眉眼。
“醒了啊。”
季时潜开口,无甚情绪。
侯虞收回目光,轻咳一声,披紧棉被撑着床榻坐起。第一件事便是质询季时潜:“我突感体寒气郁,之后便吐血昏迷……但你怎会安然无恙?”
季时潜听罢这话,只冷笑出声,伸手将那桃枝断茬打出窗外,拖着木凳一路尖鸣,最终砸停于侯虞床榻边。
他复又翘腿坐下,语气不善:“我还想问你呢。”
“你急疾病发,我却毫无共感。可这命数仍旧相连吧?那万一哪日你又来一出危及性命,我还得全然不知地给你陪葬?”
侯虞欲驳斥,甫一张唇又觉喉头刺痒,只递出几声咳嗽。
其实突感体寒,于侯虞而言不属怪事。自从她灵脉断绝后,过往就时常会有那么段时日顿觉体内寒痛,恍若肺腑间都吹起了阴风。
但从未如这次一般来势汹汹。
而且,与自己伤痛互通的季时潜,为何会全然无感?
侯虞的声嗓携着沙哑:“不是我要瞒你,我委实不知缘由。”
季时潜凝向她的目光先是怀疑,后见着侯虞脸白如纸病怏怏的孱弱样,目光又移走归于平淡,“罢了。没死就成。”
侯虞也看他几眼,启声询问别的事宜:“我们现今是在哪?贺修棠和束云程呢?”
季时潜并没什么好声气:“临仙城。”
“你那群正道小友正出门替你访医问药呢。”季时潜轻嗤,“侯大小姐,你昏睡了足足一日。”
侯虞只皱眉道:“你态度好些。”
季时潜被她这莫名其妙的训斥一噎,就要回嘴,房门外却传来踢踏的密集跫音,紧着房门便被人一把推开。
贺修棠拎挂着几包药,大步跨过门槛进来,她本还同身后束云程神色担忧地聊着,余光瞥见侯虞坐起的身影,当即双眼一亮,满脸欢喜地小跑过来,一把将手中的药胡乱一塞给束云程,当即噔地蹿坐上了榻,双手紧抓侯虞双臂。
“阿虞,你醒啦!!”
侯虞点点头。
贺修棠语调激越:“你当时可吓死我了!我们本想赶近去安昌,又念起那腌臜齐氏和城中动乱,故还是跑远了点到这临仙城。”
她抓着侯虞左看右看,方才放松身骨,转而又是一声长叹:“是不是你那寒疾又犯了?不是我说,真得怪你娘那时待你太过苛刻了。”
贺修棠自己说得不快了起来,脸色重重垮下。“不就是开剑日表现不佳嘛,你那时本就根骨有恙,至于罚一个九岁稚童长跪寒潭三月吗?硬生生让自家女儿落下多年病根!”
侯虞望着贺修棠,只无奈一笑,轻捏了捏她脊背。
侯虞在九岁开剑日那时,其实连一把真剑都举不起来,表现不佳都委婉了。
跟在贺修棠身后进来的束云程,将手中的药放置桌案上,缓然步至榻边停下,落音淡淡:“我未曾听闻过此事。”
他应只是想搭话,却非常不巧地被贺修棠火气燎到,“那是因您天资过人,四岁即开剑,未同我们寻常子弟一道九岁齐聚开剑,自是不知。”
侯虞瞥他一眼,边说着好了边拍贺修棠臂膀。
贺修棠仍忿忿不平。束云程却低眉淡扫过她,无言承过她怒火,平静开口:“临仙城有龙宜冰莲。”
此话一出,季时潜和侯虞的目光双双上抬锁定他面容。
贺修棠被束云程这话提醒,立时弃了适才的不忿心肠,急攥住侯虞手腕连摇数遭:“险些忘了!我同束云程出外替你取药,听闻城里百姓俱在乐道一事,称那名动天下的小江舟今夜当泊临仙渡口,特设遴选花魁盛会。更有豪商巨贾奉上龙宜冰莲为彩,要献与今宵夺魁之人!”
小江舟,常游弋天下湖海,来踪去迹渺不可考。
传言这小江舟名实甚为相悖,实为巍峨巨舰,碧波之上朱楼重叠,飞檐斗拱直逼霄汉,金猊香雾久缭云帆。
笙歌匝地,舞袖飞天。
醉生梦死的风流薮泽地,修仙界最大的销金窟。
侯虞听见身旁的季时潜轻啧一声。
侯虞循声望去,他却别开了脸。
“那……我们该如何拿到这龙宜冰莲?”侯虞发问。
这一问好似难住贺修棠,她耸肩欲答,不一会儿身形又塌了下去。
“当然是抢。”
季时潜回复得倒快。
束云程出声回驳:“小江舟上定有修法高人护守。”
季时潜不屑:“都抢了,杀人顺手的事。”
贺修棠冒出来截停,顺带表明自己想法:“我们可买下龙宜冰莲呀!金陵贺氏财大气粗,我来给阿虞掏这笔。”
侯虞一听可太感动了,还没道谢呢,一旁的季时潜却径直泼冷水:“无论是谁,都绝无可能单凭钱财,买下归属小江舟的东西。”
侯虞转眸,当即问道:“你很熟悉小江舟?”
季时潜不答。
一番争论却没个准话。贺修棠脸上写满了纳闷,还时不时投给季时潜恶狠几眼。
侯虞轻叹:“明抢不易,那试试暗偷?寻个法子混进去,偷了就跑。”
束云程又回驳:“偷抢皆为不正行举,不该为之。”
侯虞扫量了其他两人,见贺修棠明显动摇中,全然是多年规训让她赞同束云程所言,又不忍见好友身陷困境。
至于季时潜……
都季时潜了。
于是侯虞当机立断地开口:“你说得对,我身为仙门中人,确实不该行此下作之事。”
她从床榻下来,又咳了几声,站稳在季时潜身旁,手往他肩头一摁。“这种事交给季公子就好。”
季时潜当即一个手刀要朝侯虞手腕劈去,但侯虞早已眼明手快先闪一步。
并在贺修棠仍显犹豫,和束云程冷脸沉默之时,径直下了命令。“那就这般决定了。季时潜去动手,我们就在旁盯着,见机随意帮帮。”
但如今手头信息犹显不足,如何潜进小江舟、小江舟内里又是何等布局尽是一头雾水,故侯虞又发声:“我们还得再分头去城里探探。”
她点了点贺修棠和束云程,“你俩一齐,”又指了指自己和季时潜,“我和他一齐。”
“戊时前再归此地集结。”
贺修棠还想劝阻,却见侯虞朝她轻一眨眼,她又朝束云程看去,可束云程仍是一脸漠然。
“正好我也要去临仙城的侯氏驻点,修封家书回去禀明事态。”侯虞朝贺束二人扬了扬袖,“别耽搁了,都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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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开春三月,临仙城韶光大好。
晴川柳满堤,城内风拂绿尘,一片碧玉。
偶有纸鸢飘散澄空之中,抹去几痕艳彩。
来往百姓,或挑担负筐,或只闲逸游逛,穿行在莺啼百转和人语连连里,好不热闹。
侯虞正倚在檀木柜台,将信纸叠了几折,仔细封入信笺,方递给柜台后的身着蓝衣的侯家子弟。
但凡有些根基的仙门,皆会驻扎一城设为主府。声势更显赫些的,则会于无仙门盘踞之城郭广设驻点。
如今修仙界千里传讯,仍仗着驯养灵鸽施以秘法,偏这灵禽虽快,却难一越千里。故而各仙门驻点最紧要的差事,便是豢养灵鸽、查探散落四海弟子所求,再行统筹调度。
驻点星罗棋布者,方显仙门赫赫威势。如今天下地界,怕数金陵贺氏的玉匾最多了。
那侯家子弟一把接过侯虞的信,摆着张臭脸,话也说得尖酸:“千金,你还有力气跑来临仙,要作甚啊?”
侯虞只神色自若地叮嘱:“一定要寄到侯垣手上。”言尽,她便摆摆手跟那弟子告了别,径直走跨出了门槛。
刻薄话完全没扎疼那废材,还遭无视,令这个侯家子弟倍感不爽,他拳头重重地砸在柜台,朝侯虞的身影呸了一大声。
侯虞置之不理,朝前踩上临仙城的青石板,流进人群。
原抱臂倚在门外砖墙的季时潜,见她出来也收起懒怠身骨,缀了上去。
“如若有人同我这般说话,我定将他宰得七零八落。”
季时潜不咸不淡地落下一句。
侯虞却笑:“但我现今还活得好好的啊。”
季时潜当机便欲驳一句你不同,又觉怪得很,最终只冷哼,“迟早得死。”
侯虞更是笑得乐呵。
侯虞笑着,这步子便迈得愈快,不知何时便拐进一道深巷。石壁寒意骤然席卷,让她略打了个寒战。
刚踏进这巷子,陡觉外头白日喧闹被一瞬隔绝,耳边尽是沉寂。可不出多久,又传来了一段嘈杂。
这嘈杂与外头人声不同,只由几道交错的粗犷怒骂组成。
“直娘贼!恁个没招子的腌臜货,也敢冲撞你黑虎爷爷的金身?”
“虎爷,这厮好似当真是个没瞳仁儿的!”
“晦气!臭瞎子残废也敢挡道。今个撞疼了虎爷,没供上个千金百两,你就等着断命吧!”
“虎爷揍死他!”
“把他筋都给挑咯!”
侯虞追声望去,只见三个浑身横肉的大汉,正齐聚围住一道白净身影,口吐恶狠。
那应是一名少郎,身量不算太高,但仍显挺拔玉立,他身着一身翩翩白衣,广袖随风轻振。
他身后背负了一把为翠蓝丝罗密裹的长琴,而双眼处,则轻轻覆有一道白绫。
此人通身气度清微绝尘,与周遭显得格格不入。
“我并未刻意冲撞各位。”
白衣少郎开了口,出音清润温雅。
然那几个大汉哪听得这些话,为首的虎爷当即黑下脸,抬起手便朝白衣少郎狠然一击,将白衣少郎砸向墙。
“识相的赶紧交来买命钱,再敢跟你虎爷犯浑试试……”
虎爷的怒吼尚喷出几息,便陡觉膝弯一股刺痛传来,剧烈难忍,让他的怒吼半道急转成了尖叫。
下一刻,即双腿瘫软,砰地跪了下来。
跟着虎爷的那两喽啰忙不迭去扶,又大喊着是谁伤我爷,朝四下探头转望。
侯虞此时正摊着左手,刚弹出两颗石子而空落的右手,便又要再往左手掌心再取。
这有了那灵视可真方便,稍一调动,即可窥见他人气血不足之处,打击得那叫一个准!
两喽啰终于扫见侯虞同季时潜二人,立马火冒三丈,满脸怒容地边骂着娘,边朝二人大步冲来。
侯虞还要施她的投石大法,却骤觉眼前黑影遮过。
身旁的季时潜已迅捷地闪在她身前,下一瞬,便见冲过来的其中一个喽啰的脑袋已裹在呼呼风声里,被猛地砸向石墙。
血红瞬时四溅!
季时潜砸完便松开手,任由喽啰的身躯软绵绵地滑落。
本就是专来堵人讹钱的地痞流氓,哪打得过这般凶骇人物。另一喽啰忙不迭地叫喊饶命,狼狈地跌撞着捞起自己的大哥虎爷,屁滚尿流地跑了。
深巷又再陷入了寂静。
侯虞望见,那白衣少郎理整因推搡而凌乱蒙尘的衣袍,后即款步前来,对侯季二人稽首示礼。
“多谢二位相助。”
侯虞略一停滞,方启声:“你怎知是二位?”
白衣少郎却只微笑:“双目虽盲,幸得心眼通明,犹能观灵台方寸之气。”
“承此厚恩,无以为报。若二位愿意,可允我替二位算一卦以作答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