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虞方走近,玉怜即嗖的一下改抱她大腿。
束云程望见季时潜,那搭在剑柄的手筋骨明晰收紧。
剑拔弩张之势隐发,侯虞只好先一个挪步挡在季时潜面前,顺带阻止他口出狂言。尽量言简意骇地陈述被绑架到一路涉险的奇事。
贺修棠听下全程,可谓眉飞色舞,脸色几经波折精彩纷呈。
最终猛吸一口气,声嗓拔高:“你这……太离谱了吧!”
侯虞只得歪头回她个“真不是胡谄的”无奈目光,复又提问:“傅清移和贺泉呢?”
束云程对季时潜的忌惮犹不减,但贺修棠仍陷凌乱中,只得他漠然开口:“雁回塔下神树封印异动,仙门召集子弟前去修护,他二人先行离去,我留此地接应金陵贺氏子弟。”
神树封印……
侯虞:“和我这神树转世有关吗?”
她这话问得随意,贺修棠听罢却突发扼腕,痛苦长叹:“你不是说好与我同当仙门混子,闲掷浮生尽欢不寿的吗,你怎摇身一变成神树转世了!!”
好一个恰到好处的严刑拷打,令侯虞一时语塞。
旁的束云程在默然片刻后,启声相询:“你先前在地宫,为何紧攥金簪项首之上?”
他此话一出,季时潜也循望过来。
侯虞于是明白告知她所视光景,那悬浮各人顶上的火团,和周身剔透灵光。
“灵火灵相。”
束云程话音平稳。
“灵火载命元,灵相观炁脉。寻常修士不过可内视己身,不见他人,更遑论破气触碰……除非已修至大乘。”
束云程淡淡地看了一眼侯虞,她身骨并不健壮,周遭气息亦不显一丝危险。
仙门百家,他从未听闻过此等传奇人物。
“我道行不足,还应归返仙门,请一应前辈裁夺。”
贺修棠一听,也是应和:“对对。阿虞你不是还说你和你身旁的……呃,你不是中了奇毒嘛,咱们先回家,家里一堆灵丹妙药呢……”
贺修棠的话音被季时潜不悦漫声打断。
侯虞顿觉自己脖颈一紧,季时潜径直以臂弯勾过她,毫不客气地将她一把揽过。
“说够没?”
“没人要去那狗屁仙门。她跟我走,你们滚。”
侯虞立即紧紧蹙眉,伸手要扒开,却发觉季时潜使力甚重,一时还推不开。故而她只得于窒闷间艰难朝上探去指尖。
在指尖轻触季时潜脸颊冰凉时,侯虞赫然抬起掌根,啪的一声,一道耳光迅疾甩过!
疼痛共连下,她亦被冲击得偏过头,耳旁隐鸣。
但这也并非尽为坏事,因侯虞至少可知,她确实扇疼了季时潜。
而知晓季时潜痛苦这一事,可真令她安心。
耳光过后,是一道被侯虞呵出唇齿的冷声:“撒手。让你碰我了吗。”
季时潜也许是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懵了,过了会儿方回神猛地抬手,迅即转为紧掐侯虞脖子。
他低眉,目光尽是冷戾。
下一刻,一道寒锋骤然逼近季时潜颈侧。
是束云程拔剑威慑。
一旁的贺修棠快被这三人一连串遄然动势惊晕了,满脑子想着侯虞不是和这恶鬼季时潜的命绑一块去了吗,这是在作何啊啊!
她赶紧上前,先握紧了侯虞掌心,急道:“你你你们是中了何毒,要何解药?不回仙门也能找,也能找!”
侯虞丝毫不惧季时潜,毕竟他掐疼她一寸,他自己也就疼一寸。
于是侯虞先抬起指节摩挲过贺修棠手背,以示安抚,出声艰涩:“……血鹤唳。解药是龙宜冰莲。”
贺修棠闻所未闻,下意识扑簌着眼里的光,投望向束云程。
束云程正一脸冰沉,未有回望,但仍开口:“……龙宜冰莲生长于营北绝域,相距极远,且营北绝域天凝地闭风厉霜飞,万分凶险。”
贺修棠嗫嚅:“那这……”
围缠脖颈的手掌再收紧,逼迫侯虞短短地嘶了声。
她望着眼前的季时潜,他眸内依然充斥戾气,唇角却仍扯开笑意,更显恶冷:“我相信无论刀山火海千难万险,侯小姐都当愿与我同赴。”
侯虞心想,她可太愿意了。
她恨不得把他的头摁碎在刀山火海。
侯虞未有应答,只向贺修棠说:“修棠,我确实不愿归返仙门。”
原因有许多。
且不说带着季时潜这恶名传千里的邪修登上仙门,会招惹多少麻烦。
就谈这神树转世的威名,便与侯虞多年废材之姿判若云泥,取信他人之路必将道阻且长。
侯虞低眉望去,能见贺修棠腰边垂下的柔黄丝绦,随风轻卷。
还有金陵贺氏啊……
“那我也不可安心放你一人与他伴行吧,他可是……”贺修棠咽下要对季时潜的恶评,停顿片刻再接话,此时声音决然:“我得跟着你!”
最快响应的却是季时潜的寒声:“滚。”
贺修棠被他吓得一怵,一个小碎步闪躲束云程身后,但仍发声坚定:“我才不滚!”
季时潜的语气够足恶狠,可他凶完贺修棠的下一刻,便听侯虞不爽的啧声,紧接着遭到的便是她抬脚踢来的一记重踹。
季时潜被踹得微微踉跄,稳住身形迅即抬头,又对上侯虞清凉眼神。
“我要她跟着。”
“你别惹我了行吗?再惹咱俩都别留全尸。”
说完,侯虞还朝束云程微抬下巴:“他也跟着。”
束云程动了动嘴,可他扫一眼针锋相对的二人,终决意拿稳剑,闭口不言。
“我、不、允、准。”
季时潜几近咬牙切齿,掐住侯虞脖颈的手青筋尽浮。
贺修棠见状,急忙劝阻:“有话好说,别掐疼她了,别掐了……”
侯虞真的烦极了:“那就赶紧掐死我,取命了结。你闹个什么劲?”
季时潜确实加重了劲头,侯虞苍白面容上添增青紫。
束云程的剑锋也于此时再近一寸,侯季二人颈侧肌肤皆裸露一道朱红。
剑拔弩张而死寂之际,侯虞感知自己裙角被人一扯。略一垂望,对上玉怜清凌又晃摇的眼。
“您不是说……让我别再磕头了吗。”
侯虞紧皱的眉头有所松动,松动势头并不显眼,下一瞬却觉桎梏住她的力量骤然松却。
季时潜收起了手垂落一侧。
他平缓了神色,终恢复至无甚表情的冷淡:“解毒,解契。之后我定将你挫骨扬灰。”
侯虞连忙呛咳顺气,贺修棠从速来拍抚她后背。
束云程的剑亦荡然回鞘。
他敛容低声:“若真欲赴往营北,傅清移留了辆马车供我们出行,施以咒符车马不停,大抵十日有余可达。”
季时潜已披着周身寒气,无言走向一旁远离侯虞。
侯虞收尽喉头咳声,朝束云程点了点头。
“……我能同你们一道吗?”
玉怜可怜巴巴的声音再度响彻脑内。
侯虞扫了她一眼,只沙哑着先开了口同贺修棠束云程说明情况。
贺修棠欣然应允,并自言她心灵手巧,过会儿便给玉怜姑娘打把洒花描金的油纸伞遮阳。
束云程自是默然无言。
毕竟显然此三个女子,也压根不在乎他的意念。
玉怜受宠若惊,当即兴高采烈地连声道谢。又愧无以回报,念及金簪常年囤积了繁多妙丽衣裙,见眼前二女风尘仆仆,便张罗着带她们前去取来换上。
贺修棠听罢更是欢喜,叨叨絮絮了一堆没完,连带着侯虞一把将玉怜搀扶起来,催她指路。
束云程以备驾车马为由不共前行。
季时潜则更不必说,此时连看都不愿看侯虞一眼,径直沉着脸走开了。
“矫揉造作。”
侯虞路过季时潜背影时不悦地啐了句,声量不轻不重恰好为他所闻,贺修棠和玉怜只得生生拖离侯虞,方遏止又一场恶战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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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库房的路途略远,一路上荒景萧瑟。
玉怜和贺修棠倒是聊得投机,话密得一句接一句没停过。只苦了侯虞,毕竟玉怜是个哑巴,每一言词还得先过一遍侯虞的嘴。
正值她们畅聊之际,衰草枯石掩映的前处,却诡异响起窸窣之音。
紧接着,一道浊烟袅绕升起,火星子细密沉浮于惨败青黄之间。
侯虞瞬时警惕,伸臂先拦住后方二人,沉神调动灵视。
一个佝偻蹲着的男子,周身辉光不盛,可知是一介凡夫。
他的形态格外谨慎局促,离他不远的地上,正端放着一口瓦盆,他正紧连着朝盆内投去着物事,供火燃尽。
侯虞眨眼恢复,立时迈前几步,啪地撩开杂草颦眉低呵:“你是何人。”
“啊啊啊啊!”
是一道听着尚且年轻的男声,此时裹挟着惊慌惧怕而喧叫着,连带扑通的重响,发出声音的男子已被吓得朝后摔了个四仰八叉。
他重重摔倒,手中的白纸钱亦被猛地全数挥洒空中,落了满地狼藉。
侯虞打量他几眼,模样生得还算清正,衣着素雅,瞧着像好人家里的公子哥。
但哪打来的好公子哥,会在这光天化日下,鬼鬼祟祟跑进一邪名在外的荒庄里……烧纸钱!?
侯虞正欲开口质问,身后却传来一道颤悠悠,包含着仓猝错愕的哭腔。
“……子言?”
是玉怜。
侯虞转身回望,只见玉怜面上尽是怔然,她呆愣地盯着那个少郎,唇瓣颤颤,双泪蓄满清泪。
她像似蒙遭重击,一时身形晃荡,贺修棠扶不及时,不小心由她跌坐在地。
下一刻,侯虞听闻身下少郎慌张爬起,又摔又跑地,一阵迅疾却跌撞,最终跪倒在玉怜身前,紧紧将她拥入怀中。
“玉怜、玉怜……你为何身子这般冷啊?定是我庄子言这孽障害苦了你。”庄子言的喉头呜咽不断,“我曾起誓要护你周全一世,偏生父母跟前说不转,累你随我飘零……”
呜咽渐浓,成了大声恸哭。
“连送亲仪仗都竟要夤夜潜行,这才教你遭此大劫……”
“如今祭你尚且只胆敢白日前来……当年怎就猪油蒙心允了你夤夜发嫁?”
庄子言的恸哭几近泣血,令他腰板弯折,渐渐滑落扑到玉怜双膝,指头死抠泥地刮出深深划痕。
“玉怜……黄泉路冷,不如……携了我去罢。这无你的人间,我活不下去了……”
字字悲怆至极,令一旁的贺修棠都眼眶发热。
遑论玉怜。
她早已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那双薄手又轻、又抖地覆盖上庄子言的后脑,就如同往日般一顺一顺地抚过。
上一次庄子言趴伏她膝头,发那些鸡毛蒜皮便能惹起的臭脾气,究竟是何时了?
庄子言性子浮躁,爱呷醋,痴顽得很。
他曾恶狠狠地放言,不许玉怜先死。
泪水滑落至颌角,模糊玉怜的凄凉笑意:“我都死了多久了……”
可庄子言仍只跪伏恸哭不止。
是了。她现今是哑巴了。庄子言听不见她所言。
于是玉怜颤着手,摘下了那口翡翠玉镯。而后抬起泣眼望向侯虞,笑意仍旧凄然,但眼神却已呈释怀。
“劳侯大人……烦请转达他,我未尝有怨。与他共度的朝暮,早是红尘里偷来的圆满。”
只听玉怜重咳一声,下一瞬,她的身骨尾处竟突显一团清白冷火,将她的身形缓然焚烧近透明,再至化无。
“今世缘悭分浅……”
在庄子言惶恐不已的目光中,玉怜将那定情的镯子塞在他掌心。庄子言却不愿接过,仍哭喊着玉怜莫要离去。
“若得轮回机缘……”
不过片刻,玉怜的身形竟已消散近全。
于是须臾之间,那最后一丝气息,便连着微弱的声音,彻底飘离庄子言怀中。
“我定候着他。再不分离。”
侯虞突然想起束云程先前的话。
哀恨忧怖皆可化生怨煞,进而成鬼。
原来再见一眼的执念,也可留住一人孤魂,让她在日月无光的岁月里,苦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