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煞洞开地宫石顶,瞬息间,整座地宫晃摇不已,雕柱沉壁开始凶猛垮塌!
“此地已近崩摧,你们赶紧上来!”
一道清朗男声响在尘烟四起的稍远处。
侯虞轻缓眨动双眼,眼前那能见众人灵火的景象便听话地消弱,在彻底抹灭前,侯虞清楚望见声源处两道人影。
一个是先前被她勒令出山求救的傅清移,另一个是身着鹅黄袍缎的陌生男子。
那黄衣男子一举手,击穿金簪身形的长剑瞬时响应飞回他掌心。
“是清移表兄和泉堂兄!”
一旁的贺修棠欣喜唤起。
侯虞意图抬手,在抬起的一瞬方惊觉她的手,竟仍与季时潜的手交握着。
肌肤贴近的触感于是骤然清晰,温热在逼仄间流传彼此掌心深处。
侯虞浑似被极烈火舌燎伤,飞快地一个甩手挣脱开,顺带推拍季时潜肩头。
“你别跟着我们走。”
季时潜自然同未有注意他俩手一直牵着,但这蓦然的空落,让他不知为何也连带着情绪散去,气息骤冷。
故他将手缓然垂下,回以低声:“我为何要听你的?”
这地动山摇的险境里,这人还有闲心闹脾气呢。
侯虞只皱眉,瞪他一眼。
“我还能让你过去被正道劈死?快走。”
季时潜略一怔然,一块巨石便从天而降,砸起滚滚白烟,也在其余三人与他之间砸出鸿沟。
他只好轻嗤一声,转头朝反向跃跑离去。
季时潜的身影远远消逝,侯虞一行人也在来救二人的相助下,在地宫轰然塌陷成一片废墟前,顺利脱身至地面之上。
天际已隐露晨曦,昏暗间飘着几缕鱼肚白。
侯虞方站稳,便觉自己被人抓住双臂,紧着傅清移一连串慰问如暴雨落下:“侯姑娘,你还好吗,可有伤到何处要紧?为何会换了身衣裳?你别忧心,金陵贺氏子弟即来驰援此地,定可护佑你安平。”
“对了,那恶鬼季时潜呢!”
恶鬼季时潜一出,本还各自平复动态的其余人顿时停滞,皆侧目来望。
“……那个恶名昭著的季时潜,在、在附近!?”
贺修棠神色最为惊疑,露着惧态,朝侯虞望去。
“来时便听传安昌齐氏的灭门惨况乃其所为,竟是潜逃至此地了吗……”
傅清移身旁的黄衣男子,此时闻言神色肃穆。
侯虞不熟识眼前人,但由贺修棠先前那句高唤,也可判断来人身份。
金陵贺氏颇具盛名的后进英杰,贺修棠的堂兄之一,贺泉。
若是让贺泉知晓季时潜所在,怕是又得来一番仙门嗜爱的除恶务尽,立即将季时潜大卸八块。
她倒不在乎季时潜的烂命,可现今这烂命的另一头系的是她更烂的命。
向他们解释生死同命恶契?
若是寻常,侯虞定会求救。
但……侯虞脑内迅疾闪过金簪回忆里,那些金陵贺氏子弟所持长剑上的如注血流。
罢了。
“嗯……但不必多心。季时潜他……呃,已自爆身亡了。”
侯虞尴尬地挣脱开傅清移,开始面不改色地胡编。
傅清移一副惊愕,明显不可置信。
一旁的贺修棠和束云程也纷纷投落目光过来。
方才侯虞身边是跟了个俊俏小郎君,难不成……
贺修棠不由在脑内推想万千,却见侯虞朝她使了个眼色。
虽不知情由,但贺修棠太能懂侯虞的意思,因在一同出逃仙门游学、偷摘田庄农果等等荒诞情状间,她俩常如此互送秋波。
于是贺修棠当即抢话转移注意,一把抓过贺泉胳膊:“安昌齐氏被灭门了!?”
“堂兄!不知清移表兄可曾与你提及,我正是被安昌齐氏之人一路追杀至此,方才身陷险境!齐家虽名列仙门世家,威望赫赫,然其暗中强掳生民,以邪法炼躯夺命,实乃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贺泉被她此言惊得神色一震,缓缓平和,方出声艰涩:“竟有此事?”
贺修棠连连点头。
可傅清移却仍显得忧疑重重,他目光四处流连,望了侯虞好几眼,在被她回以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微笑后,试探着朝自己的好道友束云程看去。
“云程兄,那季时潜性情暴戾狡诈,定是暗藏某地伺机再害……”
“他死了。”
束云程回复得却利落而冷淡,不容置喙。
他这反应令侯虞倍感惊异。
傅清移见束云程都这般说,只好选择信任。
他转向贺泉处,贺修棠此时仍抓着贺泉喋喋不休地大吐苦水,贺泉向来知晓这小妹娇生惯养出来的性子,只好宠溺着应和不断,声称誓要回禀家族,连同其余仙门彻查安昌齐氏。
“你这是在帮我打圆场?”
侯虞趁他们没注意,小声问了一句束云程。
束云程却只淡然:“贺修棠也帮你了。”
侯虞当即就接:“那能一样么,她可是我好友……”
话未说完,侯虞反应过来什么。
嗯……?
可束云程却未多加解释,款步走向众人聚集处。
在侯虞目光投去的刹那,天际忽然掠来一只黄羽信鸽,足上缠绕着一只萦绕法光的细小信筒。信鸽低低咕鸣数声,旋即轻巧地落在贺泉肩头,振翅收翎。
贺泉顺势摸了一把信鸽,方取下信件观阅。
虽不知信上内容,这一看,贺泉却骤然神色一变,眸光大动。
他倏地抬头张嘴欲言,目光扫到侯虞时,却生生拉停。
侯虞捕捉到这一异变,心下了然。
这是有不容她在场听取的事务,于是当即一笑:“我在这庄上遗落了几件物事,需得去寻回。”
贺修棠率先面露关切:“这附近还有怨煞徘徊呢,你要寻何物,我陪你去!”
侯虞摆手推却,声称不会走远。
贺修棠还欲再拦,却被贺泉按住手臂,劝道:“无妨。若遇危急,侯姑娘尽管高传一声,我们定立去施救。”
侯虞顺言点头,而后转身赶紧走远,不欲耽搁他们议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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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虞确实有物事要寻。
方才在地宫,她灵神震荡,又寄魂金簪通晓一些神树诞族的古怪往事。
兼之体内过分充盈的热气,和那道运转间无意被轰出的莹绿波光。
昔日被她认为无比荒谬的那个念头,此时却盘桓于心口久久不散。
她难不成真的是……那什么上古神树转世?
否则,难以解释为何她能眨动之间,即可窥见那般诡异景象,恍若能将所有人的灵台与气脉洞悉得一清二楚。也难以解释,为何金簪最后,要朝她递来那一阵悲怆哀泣。
可为何呢?
为何她这个根骨断了十年的废材,会有这般神威身世?
脚步在荒草废墟间穿行,最终停于一处石裂处。
她要寻找的,不久前还蜷缩于此处的女鬼玉怜,却已不知所踪。
侯虞迅即四下张望。
下一刻,身后传来一道嘲讽。
“找什么呢。”
侯虞循声回望,缘是季时潜。
他正背着手,清绝脸上尽是灰土,还一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侯虞见是他,只不耐地啧了声。“玉怜去哪了?”
她的发问方出,一道怯生生的身影,即从季时潜身后缓行探爬出,举着手,声音细弱却清晰。
“……那里会被太阳照到,季大人就把我搬了个地方躲着。”
正是玉怜。
她话音刚落,很快又扬起一抹欣喜笑意,眸光亮了几分:“不过真好!你们都活下来了!”
侯虞看着她,却未立即回复。而是静静凝神细望,缓然地沉下气息,恍若要看透什么。
玉怜一脸不解地回望侯虞。
气息渐沉的同时,那熟悉的黑压又侵袭。玉怜周身略微闪烁的清莹便为侯虞清晰所见。
在她喉舌和腿骨处,辉光皆呈现出明显的截断茬口。
果然,虽不知这窥探所得的光景究竟是何物,但侯虞现今已可有意识地将其调动。
……那她能不能,填补掉那些茬口呢?
在此念的驱使下,侯虞开始回忆当时她是如何挥出那道波光击退怨煞的,可无论她怎么尝试地将手掌轰出,都一事无成。
于是在季时潜和玉怜的眼里,侯虞就只是突然沉默了,然后开始奇奇怪怪地猛扇空气。
“耍猴呢,神树大人?”
季时潜的讥讽简直如影随形。
侯虞只得羞耻地收回手,清咳好几声,甩袖:“要你管啊。”
她仓促闪躲的目光,最终被地上某个物件吸引。
那些被黎鸿福乱洒天空的符咒,此时沾满了泥土,堆积揉烂。
侯虞先前便升起过一阵诡异的熟悉感,如今,却所视更多。
那些繁复弯折的符文之下,是一道又一道交缠的灵力波动。
然而,个中通路却显郁积,灵流被压抑在陡峭而诡谲的走势间,一旦强行轰破,必将引动阴煞反噬。
这段解读恍似天外飞来,突然便落入侯虞神智,令她倍感讶异。
侯虞弯腰拾起符咒,轻咬破指尖,血流出指腹,她顺着神智引领,强行在纹路上添上几笔自己的血迹。
于是那些灵力波动骤然方向大改,流行畅通。
从招引邪煞,登时更易为……净化邪煞?
侯虞当即朝身旁疾呼:“你们俩帮我捡多些这符咒过来!”
一鬼不解,一人不爽,但皆在侯虞威迫下,被迫到处忙碌替她从各种泥洼里捡起符咒。玉怜会甩干泥点子,而季时潜恨不得拖泥带水全洒给侯虞。
他们递过来一张,侯虞就咬破指尖更改一张符文。
渐渐的,改好的符咒尽数叠放侯虞掌心。
侯虞于是心满意足地,各自拍了季时潜和玉怜的肩头,便朝着嫁衣庄内直奔。
“喂,干嘛去,那里还有怨煞!”
季时潜连声开口,见侯虞不理,只好自己吃瘪啧了声,甩干指腹上因侯虞而被迫流下的血迹,迈步跟去。
侯虞直奔的那处,正是堆满了残破绣具的荒墟。
当她堪堪勒住疾跑的步子,放眼望去,只见那处阴煞横飞,陷入一大团连天光都照不进的森冷黑雾之中。
骇人情势,和令当时束云程招架不住那时,别无二样。
悍然煞风迅猛刮过,极度尖厉的哀鸣再度撕扯听觉。
匆忙跟来的季时潜见此景况,第一反应是将侯虞拽回身侧,可他还未搭上她胳膊,只余指腹轻擦过她衣摆锐利。
“哗——”
侯虞身形一扬,怀中符咒霎那间被她尽数挥洒空中。
下一刻,无数道荧光交杂辉映,急遽迸裂,于恶邪阴雾里轰炸大散!
“他们就是该死。”
“……但你们应该去更好的地方。”
清光瞬息间击穿万千怨煞,阴黑尽消。
符纸燃尽化作灰烬飞洒落下,云天渐渐褪去夜色,晨光乍破,自穹际一侧缓然高升,再至弥漫。
侯虞终于听闻她们哀泣之外的嗓音。
那是裹挟清浅笑意的一声低叹。
“真的,多谢姑娘了。”
风吹过此地,了却最后一抹痕迹。
于是朝阳在上,阴邪散走,
万物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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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并肩走回去的路上,季时潜忽然,极为突兀地冒出了一句:“我觉着你穿红色挺好看的。”
侯虞正扭转肩颈散除酸痛,闻言只冷嗤:“是红色好看,还是嫁衣好看?是嫁衣好看,还是因和你绑在一条命上所以好看?”
难得狗嘴里吐了点象牙的季时潜,被她一噎,立马黑脸:“随口一夸而已。”
“你哪来的好心平白无故夸我?”侯虞说完,又拉长语调阴阳怪气,“哦——有故。因为好看嘛。”
她本以为季时潜会再没好声气地回呛,岂料他静默半响,最终只嗯了一声。
侯虞微怔,抬眸去探他神色。
可季时潜却已急促大步向前,只留给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