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地洞,却见凄月夜下,良景早已坍塌不复,齐家一派生灵涂炭。
数堆残火仍在断壁颓垣间焚烧,死寂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季时潜神态自若地踏过尸堆,跟在他身后的侯虞却心有戚戚,默默悲叹,暗自超度这些惨死的子弟。
“所以,能说了吗?”前面人的脚步停下,季时潜转身直对侯虞,淡淡地垂望她,扔下毫无情意的一句。
现今可不是下毒的好时机,最好要在一个令人放松的时刻。
于是,侯虞登时伪作脚软,噗通一声跪坐于地,堪堪扶住地面,连忙呛咳好几声才虚弱飘出声音:“沟通神灵太费心神,我今日奔波,着实……没力气了。”
为了取信于季时潜,她灵机一动,添补解释:“西山鬼母说的,好似是某个地点。”
“你若不急,可以先休整一夜,待到明日,我精力回沛再出发?我都任你宰割了,定不会骗你。”
疲软话音方落,又是重重的呛咳欲呕。
侯虞咳得脸白如纸,身形飘摇几要折断。
季时潜冷睨她几眼,在片刻思忖后,终复:“行。”
反正要杀她,轻而易举。
侯虞得了应允,即挣扎着爬起,其实她所言也并非全然虚假,她本就体弱无力气血亏损,一路惊险确凿负荷过多。这一起身还趔趄几步,歪着身子就要栽到季时潜怀里。
季时潜躲得极快,一个肘击打在侯虞肩膀将她打直,“自己走啊。”附赠不耐的鄙视。
侯虞捂住肩膀,讪讪一笑。暗下却恶狠狠地祈愿,那所谓奇毒最好一瞬之内,便将面前这混账恶鬼爆得碎碎的。
毕竟,她先前一直听闻齐家老家主就是爆体身亡,她又在齐家地洞捡拾到这启封过、载言功效神异的毒物,很难不怀疑,老家主之死与之有关。
一个仙门名家功法深厚的前辈都可顷刻内炸散为屑,怎么都得让季时潜不死也残吧!
侯虞拖着步子随季时潜走出齐府,却见这安昌城内更是狼藉。初入时多华彩,现今便碎石瓦砾,竿顶倒覆一片乱象。
红绡垂落在地,被踩踏成一块块腥膻污泥。灯火灭绝,夤夜漫漫间惟有风声呜咽,荡击四周紧闭漆黑的屋舍楼檐。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侯虞四处扫望,方在遥遥处见到露出的丁点烛光。她当即抓紧迈步,急奔过去。
那是一家客栈。堂倌正动作惶急地关阖门扉,就要关上最后一扇,一只苍白瘦长的手却突兀伸进,啪地打在门板挡住他动势,惊引他凄厉大喊:“邪魔来了——救命啊——!”
惨叫回荡,堂倌目光乱飘,方瞅见门板后不是青面獠牙,而是探露出一张蓬头散发,却依稀可辨标致的脸来。
侯虞连声朝被她吓得哆嗦的堂倌道歉,再觍着笑面:“我并非邪魔,我想入住。”
季时潜的步子现今才慢悠悠跟上来。
那堂倌还是被吓得心神不定,夹着惊怒扒开侯虞:“今夜纷乱,本店闭门不接待生客了,快走!”
侯虞仍心系投毒大计,顽力将半个身子挤了进去,自称外来游人慌促逃生无处可居,可怜哀求不绝。
堂倌仍要抵挡,却觉掌心受击,门扉骤然脱去他所控,就同他刻意朝内掀开让眼前的女子进来。
他惊疑抬头,可下一刻门扉又重重关合。
原先在外的人影已闪进屋内。
那个和他讨乖卖笑的女子,和一个身量很高,正背着手的男子。那男子站立女子身后,不咸不淡撩开眼皮望他一眼,便陡让人心底发寒。
“多谢恩人允准,感激不尽啊!”侯虞早看见是季时潜不耐一把拱开了门,见那堂倌神色恍惚,生怕他反应过来,抢声道谢意图遮掩过去。
堂倌见人已进来了,也就含糊嗯啊几声,作罢了。他叹了一大口气,摆手:“楼上仅剩一间客居,二位自便吧。”
他愁苦着一张脸,边走边抱怨:“定又是嫁衣庄邪祟作乱,竟连齐家都镇不住……这下完了……等死吧……”
侯虞想追询,那堂倌却蓦地吹熄客栈一楼的灯火,躲进偏侧厢房落了锁。
侯虞只好磕绊着摸黑上了二楼。一间间探过去,听着里头各种慌乱的窸窣响动,顶着不同人声“别过来”的惊魂哭诉,最终无奈推开了唯一一间空房。
甫一踏入门槛,侯虞便先寻着点燃了灯盏。客居窗明几净,陈设周全。一张床榻卧于窗下,乌木桌几摆有青釉瓷具。
侯虞扫量过四下,即时端起一副讨好模样,几个小溜步落座椅上,提起茶壶便斟满一杯茶捧着递给季时潜。
“你放心,今夜你睡榻上,我绝不抢,明日天一亮我们便启程。”
季时潜见侯虞那血手印都沾上杯壁,直皱眉心,用神色回绝了她的谄媚。“不然你还想睡哪?”
侯虞吃瘪,也读明他的嫌恶。当即又将茶杯砸了回去,像似泄愤,高高举起衣袖用力地擦了几回。
而后她起身拉开椅子,直拽拉到屋内离床塌最远的墙角,躺坐蜷缩起身子骨,扔下句“那我睡了”便毫不客气地闭上了眼。
季时潜懒得理她,只闲步落座桌旁。
一室静谧,空余烛火飘摇。不消片刻,轻缓呼吸声绵长传来。季时潜抬眼,缩在角落的侯虞竟已熟睡。
入眠卸去所有神色,显得她眉眼分外明晰。沉静里,竟泛出一层莫名的薄透冷意。
季时潜收回了目光,他对她才没兴趣。
桌上摆着那个侯虞擦过但仍悬挂血污的茶杯,里头清波汩汩,茶青下荡着烛色。他嫌弃地推开,翻拎另个茶杯,提起茶壶沏满。
暖热自杯内散出轻烘指腹,茶水沾唇先是品咂香冽,润意流经喉舌,再蒸出甘涩……
“砰!”
茶杯倏忽砸落,碎屑如雪溅。
季时潜双唇之间,隐泛出丹红。
他弓着身骨,一只手强撑在桌角。腑脏内炙热暴烈涌动,直蹿骨头每一寸缝隙,几欲胀大轰出,血肉间犹如万柄利齿拉拽锯磨,牵拉他丝丝筋骨。
剧烈的疼痛跳突,季时潜强行调动气脉,却陡觉体内阴煞翻天,气息乱蹿根本难以抑制!
于是下一瞬,喉头一阵腥甜喷涌,他只觉眼前黑压,一大滩污血自他唇齿间,被呕泄至地面。
眼眶胀痛,那黑压更从四面八方笼罩。
被血濡湿的双唇翕动,季时潜在灭顶剧痛和视线不清之间艰难地抬头。
物事都在迅疾的抽拉扭曲,他死死盯向不远处角落那个模糊的人影。
她依旧懒散地窝着,可现今,却睁开了眼。
寡淡的神情,清冽的眼,连带投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都如雪水一滴,后知后觉的,轻然晕开的寒凉。
——是她!
季时潜死命咬住牙,沉心尽转气脉,下一刻,那柄森冷骨刀遽然浮现他掌间,再经狠厉掌握破风前去,转抵侯虞脖颈。
一截锋利冰冷压在咽喉命门的寒刃,和近在咫尺的惨白冷凶的眉眼。
侯虞要挣脱,谁料面前的人已身中剧毒,竟还有力气制压住自己。
她稍垂眉睫,便见季时潜握刀的指尖犹在轻颤。
这毒可真厉害,竟真能把一代邪修逼成这样。
但这一代邪修是不是又也太厉害,这样了都没死!?
季时潜唇边的淅沥血色滴落侯虞衣裙,他的眸子很黑,此时更是死潭一片。
“解药。”他压紧手中刀,逼出一道血线,声嗓沙哑,却冷漠至极。
侯虞感觉到脖颈处皮肉刺痛,她却丝毫不惧,回望以嗤笑:“我要毒杀你,还会备解药?”
刀锋再没入一寸,侯虞已始觉气息不畅。季时潜依旧压着,打落深沉的黑影阴寒将她笼罩,凶骇目光冷冷地探进她眼底,冷得侯虞觉得尾骨都在下意识发颤。
“不给、就死。”季时潜吐出生硬几字。
下一刻,他听见侯虞的笑声,一纵即散的短暂笑声,她抬起眼反掷来的目光,挟有嘲弄,更多是无所谓的坦然。
“我看如今很想活的人,不是我吧?”
侯虞一定是趁方才举起衣袖佯装擦拭之间投毒入壶,但她哪来的毒?
季时潜现今已无心去猜。
他只觉体内灼痛至极,在他烧命般急急运转煞气回抵,方遏止势头。他并非修士,不但没有灵气滋养,更引煞气入体本就伤极,此番交攻,虽能在现下保命,但他自己可估,不出多日,他定会气脉损坏至死。
他不能死,他要活着。
为何一定要活着?
求生执念根植他神志,他也不知源头。但他就是,不能、不能死!
侯虞看着眼前人的眼睛愈发暴戾发红,压着自己的刀也愈来愈紧,令她吐息逼仄。
他大爷的。这恶鬼怎的这么能活,求他快死啊!
侯虞被挟持得仰头,艰难抬举手要推开季时潜。推撞间,只听一声咕噜叮当,某个物件从侯虞衣袖中,滚落至季时潜脚尖。
两人皆循声垂目望去。
是贺修棠那个玉佩。
侯虞下意识神色一紧。
而也许因靠得太近,她表情任一变动皆被季时潜一览无余,于是下一刻,一股煞气涌蹿把那玉佩顶起,直被季时潜抓在掌心。
他逼压侯虞的刀没撤,分给那玉佩一个斜睨后又收回。
螭龙蓉影,金陵贺氏。
一抹森然笑意攀上他唇角,在鲜红中更显刺眼和恶寒。
“我会在我死前,去虐杀这个玉佩主人。”
他的话音不如先前沉重威压,裹着血腥气和笑,却让其话中悍然横暴落耳犹震。
侯虞静默不言。
她曾从季时潜嘴里,得知那批追杀他们的蒙面人,应是追杀贺修棠的齐家子弟。现今齐家已生魂俱灭,她也慰藉自己,贺修棠应许就在附近,尚有一命。
这块玉佩上蕴有贺修棠气息,若原主在附近,有功法者便能比对着找出此人。
亦就是说,若贺修棠正如侯虞所愿般停留安昌附近,季时潜所言即可成真。
“我真的没有解药。”
侯虞缓缓开口。
“解药是什么。”季时潜仍旧寒声。
“……”
侯虞垂落了目光,想闭口不谈。那刀锋瞬即压迫,疼得她嘶了一声。
随毒绑着的那张纸条上有声称解药为极寒之物,后附文几例,实不相瞒,她真大多记不清了,只记着:“龙宜冰莲。”
龙宜冰莲。听着便绝非俗物,因为她这个俗人从未听过。
未曾想对面也是个俗鬼,只见季时潜冷下脸:“你胡编的?”
侯虞正想嗤笑,却计从心来。他也不知晓这是什么,那就便可大有所为,“信不信随你,你不知道最好,就在跟前也找不到,直接被毒死活该。”
“你知道,那就你去找。”
脖颈前锋快疼痛消减,季时潜的嗓音和阴影一同拉远。
没错,侯虞便要等他开口逼让她去找,再从中拖拖拉拉一直耗到他死了最好!
可下一瞬,侯虞却觉自己手臂被人往前一拉,原先窝缩的懒散姿态被破坏,身形歪斜成跌跪地面的姿态。
手掌顺势撑压在地面。
于是,刀锋狠然浸没血肉的闷响,连带霎那间溢出的血,和缓然复苏的刺痛,齐齐网住侯虞感官。
季时潜半跪在地,那把刀正直直竖捅在侯虞左手,洞开血肉抵在地面。
痛感刺激冷汗密密溢在额角,侯虞听见季时潜启声:“但我不会信你。所以,我会在找到解药前,一刀刀的捅你。”
那把刀收回了,偌大的血洞悚然呈在眼前,下一刻一团煞气却钻进其中将断裂的筋骨编织成黑絮。
皮开肉绽的狂烈疼痛减缓,取而代之的是森寒浸骨,令人发抖心颤的冷冻。
“放心,每一刀之后我都会吊住你的命。你要能找到最好,找不到,我死之时,你也随着一起……”季时潜压她肩头,指骨紧抓得快碎断她胛骨,停滞许久,方艰涩呼出冷笑。
“一起烂成腐肉死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