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夜宿山野之间,接着又过两日,终于到了鄂州。
“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店小二甩着白巾迎上来,目光在慕容遥腰间一看就十分名贵的佩玉上打了个转儿,便满脸堆笑。
“两间上房。”慕容遥抛去块碎银,“劳烦再送些酒菜和艾草到房中。”
“好嘞。”见慕容遥出手阔绰,店小二面上的笑容更加真情实感,一直送二人到了房门口才哈着腰退下。
慕容遥关上门,解下佩玉,细细打量起房间的布置。
焕游笙简单收拾了一番,等到热水打好了,就浸在柏木浴桶中,氤氲水汽里浮着几味药材,让她想起在永安宫,公主的青鸾汤池中漂浮的花瓣。
忽听街市传来叫卖声——那日公主拽着她出宫,买的正是这整篮波斯琉璃糖。
也不知公主离了自己,日子可还过得习惯?
“阿笙?”门外传来三下叩击声,是慕容遥清越的声音,“药浴的时间差不多了,吃食已经备好了,等你收拾好就可以开饭了。”
焕游笙掬起水花:“知道了。”
铜镜映出她更衣时的模样,系衣带时本能打成暗卫营特有的双环结,又在意识到后迅速拆开,湿发如泼墨泻在素纱中单上。
慕容遥端着漆案候在廊下,见她出来时发梢滴水,面露不赞同之色:“春寒最易入骨。”
他说着将菜品一一放在桌案之上,转身出去,又取了素帕回来。
“阿笙之前失血过多,身子正是虚弱的时候,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慕容遥手中的素帕携着袖间的松香裹住焕游笙的发丝。
绞干头发这事真是繁琐又耗时,焕游笙有些不适应,但连续多日的相处,她也知晓拒绝无效,只得由着他。
慕容遥的手指在她的发间穿梭,力道恰好得有一种奇异的舒适感。
半晌,见头发已经干了,慕容遥才停手,招呼焕游笙吃饭。
桌上摆着的是客店后厨做的各种清炒小菜,还有两碗面。
那面上浮着琥珀色汤汁,肉丁与黄花菜切得方正如宫制,唯独那抹茱萸红透着江湖气。
焕游笙随口道:“不想鄂州也有面吃。”
“快尝尝。”慕容遥耳尖泛红。
焕游笙挑起面条,熟悉的麦香混着八角茴香涌上喉头。
暗卫营的除夕夜也有这般面食,只是佐料远不及这碗精致。
她咬到颗煨软的鹰嘴豆,忽然注意到慕容遥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不知怎的福至心灵:“这面不会是扶南做的吧?”
慕容遥玉箸在掌心转了个圈:“我怕阿笙不惯鄂州的饮食,所以才做的,要是不好吃,就不要吃了。”
焕游笙垂下头,声音略有些沉闷:“很好吃。”
慕容遥笑了,十分热情的劝膳:“喜欢你就多吃点。我母亲每年生辰,最爱的就是这一碗臊子面。她说臊子面最考校刀工,当年我学切肉丁,糟蹋了半扇羊腿。所以这面虽不及宫中御厨,但应该还算说得过去。”
焕游笙听得出他话中的自豪,于是问起:“令堂生辰在几时?”
“惊蛰前后。”慕容遥望着窗外垂柳,“她总说春雷响时吃面,方有破土新生的意头。”
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他指尖无意识摩挲匕首吞口:“阿笙可知这面还有个讲究?头汤要浇在灶王爷像前。”
焕游笙摇头。
晚霞透过客栈发黑的木窗,在咯吱作响的地板上投下菱格光影。
焕游笙执起青瓷勺搅动碗中臊子面,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对面慕容遥的面容。
慕容遥放下手中的匕首,小动作很多的又掏出折扇:“其实这臊子面,”他折扇轻叩桌沿,檀木扇骨与青瓷碗沿相击发出清响,“我除了给母亲做过,还给一人做过。”
焕游笙抬眸时,鬓边垂落的发丝扫过碗沿。
隔壁传来胡商掷骰子的吆喝声,混着后厨炙羊肉的烟气漫进来。
她箸尖在面汤里划开涟漪,配合的问了句:“谁?”
“易儒。”慕容遥顿了顿,陷入回忆,“大约是五年前在终南山别院,他守了我三日夜。说是侍疾,倒把新得的吐蕃厨子气得摔了铜鼎。”
他忽然含笑倾身向前:“你猜最后我们吃了什么?”
檐角铜铃被晚风惊动,廊下跑堂端着漆盘吆喝:“云阳桃片来了”。
焕游笙望着汤面上晃动的烛光倒影:“总不会是扶南抱病下厨。”
“错矣!”折扇唰地展开,绘着水墨终南山的绢面掠过焕游笙眼前,“是易儒亲手揉的面团,硬得能砸核桃。”
焕游笙勾了勾唇角。
慕容遥忽然指她:“沾了麻油。”
焕游笙帕子尚未摸到,他已用折扇挑着方素绢递来。
丝绢边角绣着星图,银线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扶南和二皇子殿下似乎很是亲近。”焕游笙想起从前几次在长安城中遇见二人同行。
“大抵如阿笙同世安公主。”折扇合拢,慕容遥的声音微微带了几分笑意,“当年大皇子尚在时,我们三人常在曲江池夜游。易儒划船总故意晃得厉害,害得大皇子落水三次。”
说着,他忽然用扇子在虚空中画出太极:“易儒文采斐然却总说自己愚钝,正如我通晓星象偏说耽于享乐——你看这阴阳,总要有人做那抹白。”
檐下灯笼忽明忽暗,跑堂送来新煨的莼菜羹。
慕容遥搅动羹汤时银匙碰着盏壁,却小心的没有声响:“我们名字里都嵌着不争之意。他名儒,我名遥,原是为避嫡长兄锋芒。幼时在弘文馆,司马先生总罚我们抄《棠棣》——‘虽有兄弟,不如友生’,倒是应景。”
焕游笙夹起片山菜,忽然想起去岁中秋,曾与公主见二皇子在太极宫偏殿独自抚琴。
五十弦锦瑟奏的竟是坊间俚曲,与眼前人此刻的神情如出一辙。
焕游笙明白了慕容遥的未尽之言。
他们不愿兄弟相争,自幼有意避嫌,嫡长兄文韬武略,他们就纵情山水;嫡长兄沉稳可靠,他们就肆意洒脱;嫡长兄受世人赞颂,而他们不过年少风流。
如今他们已经成功塑造了自己的样子,倒也快活。
可是二皇子殿下却忽然转变了角色,被寄予厚望,须得扮演众人眼中的储君该有的模样。
他不想让父皇和母后失望,可他心中隐隐不愿顶替从前嫡长兄的位置。
可能是觉得若是如此,既背叛了嫡长兄,也背叛了从前的自己,所以为难。
“二皇子殿下为何不与皇后娘娘直言?”焕游笙问。
青瓷勺当啷碰在盏沿,慕容遥袖口云纹被羹汤染深:“三皇子母族与安西节度使联姻,四皇子前日将《谏迎佛骨表》抄成梵文,再往下都不过是六七岁的年纪。易儒他……”
是了,皇后娘娘和皇帝陛下别无选择,所以二皇子殿下也别无选择。
窗外暮鼓恰在此时震响,惊起檐下栖鸽。
焕游笙望着振翅的白影没入霞光,想起临行前皇后摩挲凤印的神情:“娘娘未必不知。”
“正因知晓,才更煎熬。”慕容遥再次提起日晷仪,“你看十二时辰,晷针转到何处不由己定。易儒如今是玄武门的铜漏,满朝文武都盯着水滴。”
跑堂添灯油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焕游笙望着烛芯爆开的灯花:“扶南与我说这些,不觉得交浅言深?”
“嗤——”慕容遥袖中忽然滑出个鎏金香囊,镂空球体内机关转动,“你我生死之交,更是同食同寝十二日,阿笙发丝间沾的都是我调的松香。”他晃着香囊凑近,“闻闻?前朝帐中香配方。”
焕游笙知道他在故意耍宝,偏头避开。
慕容遥得逞似的收起香囊:“说正经的,阿笙。我曾怀疑过你的身份,如今疑虑尽消。但有一点我还是知道的——你与皇后娘娘关系匪浅。你在全长安最得宠的世安公主身边,又是皇后娘娘的人,很多事早知道些也是好的。何况……”
“若有机会,也希望你能替易儒转达。其实皇后娘娘如今能主持大局,往后哪个皇子登基,也都不影响这一点……”
说到这,窗外忽起喧哗,夜市开市的铜锣声响起。
焕游笙望向长街尽头渐次亮起的灯笼海,见慕容遥已起身披上松石色薄氅,氅角银线绣的流云纹在烛光下似要乘风而起。
“阿笙可愿赏脸同游?”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半截面具,“鄂州端五节最负盛名的,当属这‘千灯照夜’。”
慕容遥伸出手,面具在指尖翻转,烛光映照出他眼中的期待。
焕游笙目光扫过他沾了汤汁的袖口,不语,接过面具。
……
鄂州城西市鼓楼前,千百盏竹骨灯笼将夜色烫出金箔似的窟窿,蜿蜒盘旋的大街恍如龙盘。
扎着双环髻的少女捧着莲花灯穿行而过,灯影映得青石板浮光跃金。
慕容遥引领着焕游笙穿梭于人群中,夜市的繁华喧嚣将他们的身影淹没。
几个总角孩童嬉闹着撞来,糖葫芦签子险险擦过焕游笙袖口。
她本能摸向袖中弯刀,又缓缓松开。
慕容遥察觉她的细微动作,低声笑道:“今晚不必如此紧张。”
这是市井间的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