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遥突然递来温好的药囊:“可是不舍?”
“不会。”焕游笙放下车帘,却见掌心杏花帕角绣着行小字——“愿逐月华流照君”。
车辙碾过青石板,扬州城的轮廓渐渐模糊在烟雨中。
焕游笙看向他:“其实慕容公子不必心怀愧疚,我受伤归根究底是为职责,为公主,与你无关。”
或者说,那日的阴雨天,让她想起了三十一,才会铤而走险去救人。
慕容遥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我知道焕姑娘会如此说,焕姑娘大义,扶南却不能不知恩图报。何况,人皆慕强。”
焕游笙重复:“扶南?”这两个字她从二皇子殿下口中听过。
慕容遥颔首:“我字扶南,出自《逍遥游》‘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逍遥游》,焕游笙口中默念,自打那日在掖庭宫翻阅此书,不知为何,这书她就一直放在行囊里。
慕容遥见她沉思,忽然想起:“是了,焕姑娘名中就有游字。”
焕游笙的姓名是皇后娘娘所赐,她一直不解其中含义,今日正巧旅途漫漫,不由多了几分好奇:“慕容公子可懂说文解字?可知‘焕游笙’三字是何意?”
慕容遥目光柔和的落在焕游笙脸上:“焕姑娘叫我扶南就好。”
焕游笙并不知称呼表字的含义,从善如流:“扶南。”
慕容遥勾唇一笑,眼中藏着深邃如星辰的光芒,拨弄了下矮几上的日晷仪,缓缓开口:“《说文》有载:焕,明也。从火奂声,若朝霞映雪,光耀万丈。”
“游者,旌旗之流也。”他蘸着茶汤在案上画出水纹,“《逍遥游》云: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此乃大自在。”
窗外忽飘进山桃花瓣,落在笙字上。
慕容遥以指腹碾开花汁:“笙,十三簧象凤之身。昔年穆天子奏《承云》,笙箫引百鸟朝凤——”他忽然轻笑,“看来焕姑娘的父母是博学之人。”
焕游笙摇摇头:“我的名字是皇后娘娘所赐。”
慕容遥一愣,却不多问,只感叹:“那皇后娘娘赐名时,定是盼你如凤鸣九霄,逍遥天地间。”
焕游笙怔忡地望着矮几。
她想起去岁,皇后娘娘赐予自己姓名时的样子,她逆着光,面容并不分明,正如三十一口中的佛菩萨,她为自己打开了那扇禁锢已久的大门。
“对了,你我要相伴多日,我始终称你焕姑娘有些生分,可否叫你阿笙?”慕容遥问。
焕游笙心思显然落到了别处,不太在意,颔首。
……
重伤未愈、失血过多,这使得焕游笙前所未有的虚弱。
从苏州一路西行,沿途多山川河流,自然波澜壮阔,美不胜收,却也少不得崎岖难行。
即便马车厢壁暗藏“悬榫”减震机关,车轮包着熟牛皮,但为了减少路途对她的劳损,慕容遥始终谨慎,行进并不算快,到了夜间就适时休息,也不赶路。
只是客店分布也不算密集,间隔更不稳定。
有时他们会投宿客栈,有时就在野外睡上一宿。
好在慕容遥时常外出游历,很有经验,打渔或射猎,寻找合适的扎营处,简单的烹饪等等,都得心应手。
暮春的荆山谷麓浸在琥珀色斜阳里,溪水自青苔斑驳的岩缝中涌出,撞碎在鹅卵石上溅起细碎银珠。
焕游笙倚着老槐树望去,菖蒲丛间栖息蓝翡翠鸟,对岸杜鹃花开得泼辣,胭脂色花瓣落进溪流,竟将水波染出几分茜纱帐的旖旎。
“当心青石滑。”慕容遥卷起苍色袍角,赤足踏入沁凉的溪水。
他腰间蹀躞带挂着鱼篓,手中柘木削成的鱼叉尖头在日光下泛着蜜色光泽:“这溪里的赤鳞鲫最是肥美,煨汤能补气血。”
焕游笙拢了拢玛瑙灰披风,伤后畏寒的指尖触到怀中暖玉,看着慕容遥凝神屏息的模样,忽然想起暗卫营教习说过的话:“猎杀如捕鱼,要等水纹漾到第七圈再出手。”
水花骤起,木叉穿透银亮鱼身。
慕容遥拎着挣扎的鲫鱼转身,额前碎发沾着水珠,倒比长安宴饮时簪花敷粉的贵公子鲜活许多:“阿笙可要试试?”
这没什么好拒绝的。
接过鱼叉时,焕游笙触到他掌心薄茧。
不愿溪水漫过绣鞋浸湿绫袜,她就站在岸边。
“看这里。”慕容遥握住她手腕引向右侧。
波光摇曳处,赤鳞鲫正悬在菖蒲丛下,慕容遥收回手,小声叮嘱:“鱼头朝东南时,要偏三寸刺鳃。”
焕游笙目光定定地看着水中,瞬间,手腕微沉鱼叉离手,噗通一声没入水中,带起的水花溅湿了两人衣襟。
慕容遥立刻蹚着水过去,将竖在那里的鱼叉一提,拎起足有手臂长的赤鳞鲫,鱼尾拍打声惊飞了苇丛中的蓝翡翠鸟:“好俊的身手!阿笙若在江湖,定能混个‘流云飞叉’的名号。”
这是什么名号,真是闻所未闻。
焕游笙心中叹息。
不一会,慕容遥又取了弓箭,三石硬弓拉满如圆月,箭镞破空声惊起满山鹧鸪,这般飒沓与焕游笙记忆中执笔题诗的贵公子判若两人。
不过……
焕游笙也执起弓箭,此事她只会比他做得更好。
……
暮色四合时,慕容遥将拾来的枯枝投入篝火,火焰跳跃间,在鹅卵石滩上噼啪作响,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
他将剖净的鲫鱼串在松枝上,鱼腹塞满野茴香与刺五加叶。
火舌舔舐鱼皮泛起金黄脆壳,香气随着烟火缓缓升腾,油脂滴落火堆腾起带着松香的青烟。
接着,剥净的野兔也被架起,兔肉裹着层薄薄的崖蜜,在火焰的炙烤下泛起琥珀色光泽。
油脂滴落火堆的噼啪声里,混着野茴香与刺芹籽的焦香,引得林间松鼠都在枝头探头探脑。
“这荆山野兔不同陇右,”慕容遥转动松枝,油星在兔皮上爆出细密金泡,“因常食黄精与茯苓,肉质格外细嫩。”
鱼肉率先熟了。
“小心烫。”慕容遥将最肥美的鱼腹放在芭蕉叶上。
焕游笙夹起雪白鱼肉,入口竟是意想不到的酥软。
往常在宫中尝的皆是剔骨取蓉的鱼脍,这般粗犷滋味反倒更显鲜甜。
在慕容遥的殷切注视下,焕游笙颔首:“好吃。”
慕容遥眼中闪过满足,想起方才焕游笙捕鱼射兔的那一手,故意笑道:“还好鄙人还有烤鱼这个本领,要不然此行还真是毫无用处了。”
焕游笙不做声,只是微微扬起嘴角。
她自小没有吃过鱼,原本就不太会吐刺,鲫鱼虽鲜,细刺却恼人得紧。
这会她不得不用手指从口中将细刺取处,取不干净的就囫囵吞下,只是第三口便被卡了一下,她偏头轻咳,耳尖终于泛起窘迫的薄红。
“是我疏忽了。”慕容遥把鱼汤递给焕游笙,又接过她手中芭蕉叶,掏出贴身匕首。
焕游笙不明所以,捧着热汤小口吮着,就见那刀刃映着火光在鱼肉间游走,修长的手指灵巧翻飞,竟将细如发丝的软刺尽数剥离。
慕容遥将处理好的鱼肉放回芭蕉叶上,递还给焕游笙,口中还不忘玩笑:“幼时随叔父戍边,整日与陇右老兵厮混,倒学了些不上台面的本事,如今可算又用得上了。”
焕游笙将信将疑,小心尝了一口,确实没有刺了,忽然瞥见匕首吞口处刻着“扶南”二字。
这发现比鱼肉更烫喉,她匆忙开口,话竟也多了起来:“从前听人说庖丁解牛,那时还觉得是夸大其词,没想到竟是真的。”
“阿笙喜爱肉食,倒是和我投缘。”兔腿正好烤至酥烂,慕容遥用匕首片下最嫩的脊肉。
肉片在青瓷碟中码成莲花状,浇上野莓熬的酸浆,他开口解释:“《齐民要术》记载,兔肉佐山莓可解腻。”
焕游笙夹起一片,蜜香混着果酸在舌尖绽开,比宫中炙鹿筋还要鲜美三分。
她难得露出餍足神色,慕容遥见状轻笑:“看来明日要多猎两只腌起来。”
夜色渐浓,夜风卷着山樱吹落发间,银河如练横亘天际。
慕容遥自觉收拾了面前的狼藉,才解下外袍铺在青石上:“今夜星辰甚好,阿笙可愿陪我看会儿星斗?”
闲来无事,便当是打发时间,焕游笙自然无可无不可。
见她又恢复了沉默,慕容遥像是习惯了,兀自指着北斗杓柄处的星团:“那是轩辕十四,昔年武德年间太史令占曰‘轩辕动,女主昌’,倒与如今……”他忽然噤声,转开话头,“阿笙可知紫微垣三台星?”
焕游笙目光追随着慕容遥所指的星空,摇头,墨发扫过他铺在青石上的外袍。
慕容遥以树枝代笔,在地上勾勒星图:“三台六星两两相望,上阶司命,中阶司中,下阶司禄。今夜中阶星明灭不定……”
夜风轻拂,慕容遥的话音随风被吹得很远,焕游笙的眼眸中映着满天繁星。
很久以后,他温和的话音被夜枭啼叫打断。
焕游笙眼皮渐沉,恍惚见慕容遥解下蹀躞带上的玉衡佩压住她裘衣边角。
这一夜,也许是天地辽阔的缘故,她未梦见暗卫营的血雨腥风,反有清越埙声萦绕,似陇西的月光漫过沙丘。
慕容遥取了锦被轻轻盖在她身上,指尖拂开粘在唇畔的樱瓣。
“其实我表字还有层意思。”曲声暂歇时,慕容遥指向南方最亮的星,“扶南,亦指南斗六星。古谓‘南斗注生’。”
余音消散在山风里。
焕游笙翻了个身,这人真是怪,明明听者已经睡了,他还要忽然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