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色彩浓重的夕阳将庄严院落与森冷积雪照得如同画中景象般浪漫绮丽。屋内的二人坐在榻上,饮茶闲谈,对外界时光流逝浑然不觉。
直至仆侍前来询问进膳安排,祝魏才意识到疏忽之处,转而笑着望向对面之人,“流景今晚就留在这里吧?说起来我二人许久都未曾同塌而眠……既然今日再无他事,用完膳我们可要再好好多说些话!”
南宫漠一怔,婉言道:“我亦知晓公子这几日奔波劳累。今夜总算能安眠,漠又岂能打扰?”
祝魏点头,起身抚平衣袂,“有理。那就委屈你再去旁边的寝殿睡了。走吧,余下的话待会儿再说。”
“好。”南宫漠不再拒绝,随着她向外走去。故地重游,此地的一草一木他皆了如指掌,祝魏府邸中一直有着独属于他的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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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并不复杂,两份冒着热气的肉汤搭配豆粥被分别端到二人身前。既无外人,祝魏与南宫漠也非恪守规矩的古板之人,二人并未分桌,面对面坐在一起,甚至用饭途中还会说些话。
喝下热汤,腹中不再空虚。祝魏忽然笑了笑,由衷道,“与流景一起用膳就不必讲究那么多。倘若是和那些老古板……唔,冯韵、孔庭,以及东方渺之类的……哼。”她又想到那个讨厌的东方秀。
她慢悠悠开口,“说起来父皇让我回来,还给我了个执金吾丞的官职。啧,我的上级长官就是孔季明了。”她感到头大,撇嘴,“不妙。我曾与他有过过节,得打听点赔罪之道了。”
——这是两年前的事,祝魏真正要找的是他的属官式道侯,但机缘巧合二人先遇上了。她不退让,孔庭也冷着脸循规蹈矩拒不放人,最终还是利用冯韵将人唬住,而她则带人将那属官趁机劫走了。
南宫漠却是一笑,“无妨,此人虽孤僻却气量宽广。若是顺利,与玦赴任前此事便能解决。孔季明不好美色不贪钱财,唯独喜好美玉,听闻他数次收集玉石。”
“玉?可以一试。”祝魏蹙眉,心中已然做好打算。她又询问,“我才记起还未问流景这次得了什么职位?”
南宫漠神色微敛,顿了顿,道,“陛下言或许半年后会将我调回军中,故暂不做安排。”
……预料之中。祝魏挑眉,展颜一笑,“哼,希望那卷情报还能再得到些后续。”她话锋一转,“年前这些日子便都是闲暇了。说起来许久未见,明日我们去宫里看望太子阿兄吧。”
南宫漠点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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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天色极佳。
街头热闹。一年到头,百姓陆续开始为年节采买。是以道上拥堵,马车只得缓缓驶向皇宫。二人坐在车上,一人专注地阅读书卷,另一人则是微微掀起窗帘,颇具闲情雅致地欣赏沿途景色。
主道宽广,道旁不知何时搭设的台子上立着寥寥几人,正滔滔不绝进行演说。几人后方,一文士打扮的男子正端坐着执笔书写。台下聚集着大量看客,纷纷被吸引而来。
祝魏目光微沉,待靠近后挥手令车夫停靠一旁,总算听清他们所言。
居中的青衣文士语气铿锵,“当今陛下素有爱才之心,又有广纳谏言之肚量。屡次下达求贤令,凡读书人不论门第出身,皆可凭自身才华受到礼遇,是何等圣贤的君主!诸位公子公主受儒学熏陶,终日慎独慎微、克己复礼,谨遵教诲礼贤下士,此为美谈!”
他义愤填膺,“然此等光风霁月,却仍有离经叛道之辈正蔑伦悖理,自行其是。某孑然一身,今日愿为天下之人伸张正义,抨击此般惘悖之辈——正是当今二殿下!”
台下皆哗然,被这胆大包天不要命的文人吓得乱作一团。祝魏平静地按住南宫漠,“流景留在车内,此事我来解决。”
一旁另一人手举孔雀羽扇,相当坚定,“诸位莫慌,今日敝人敢在此明目张胆言明一切,便是存了破釜沉舟的志向!陛下明鉴,群臣德厚,必不会滥杀妄断祸及无辜百姓。”
一侧儒生搭腔,“正是,我等无惧!自古文人便负着为天地苍生除恶之心,昔日博浪沙的铁锥虽未能凿穿秦政的轿顶,然而暴君天怒人怨,最终报应不爽!”
“这位二公子天生薄凉、劣迹斑斑,自十岁时残害幼弟起,此后更是恶行累累,放眼洛阳城,被她以权相逼的无辜之人何其多?诸位可还记得当年的宫川先生?只因不愿相辅便被她暴起杀害!”
“到今年,她愈加横行霸道,回来第一日便当街强抢民女,口出恶言拆散有情之人……唉,荒淫无度啊!”青衣男扼腕长叹,“如此骇人听闻之事数不胜数。若无人站出来揭露,莫非要让此人继续我行我素祸害苍生不成?”
台上之人言之凿凿,不断举例佐证,渲染恐怖氛围。围观之人被灌输思想,逐渐对这位二公子深恶痛绝。
羽扇文人连连点头,他高举羽扇,笑着望向台下的百姓,心中愈加得意。领头文士正欲再开口,恰在此时,远处射来的一只箭矢嗖地刺穿扇面,强悍的力量将其带着快速往后飞,最终钉在后方墙壁上。
事发突然,四周登时死寂,所有人齐齐望向箭矢射出方向——只见被众人大张挞伐的祝魏正握着弓箭,面带微笑地静静立在原地。
众人心中警铃大作,又因太过恐慌故一时竟不敢逃跑。
见所有人静默,她环视一周,才幽幽开口,“既然来了,就先别走。”
台上之人很快从慌乱中缓过神来,定定望着她。为首之人勾唇一笑,率先开口,“二公子消息灵通,我等方聚在此地,您便亲自过来不由分说一箭射出,这是要动手还是要灭口?”
“不错,方才那一箭凶险异常,殿下当街动手,当真目无王法不成?”失了扇子之人同样不甘示弱,暗含挑衅之意,“众目睽睽,天理昭昭,殿下莫不是要亲身示范何谓横行霸道?”
围观者亦忿忿不平,无人开口,一双双含着怒意的眼睛却掩藏不住内心愤恨。
祝魏不语,迅速几步上前一跃而上,轻盈落在台上距离他们相对远处。她瞥了一眼后方自始至终奋笔疾书的书生,又抬眸看向来势汹汹的另外几人,忽地一笑。
她淡然开口,“何谓横行?我只见几个有恃无恐的趋利之徒当街煽动百姓怒火构陷皇子,蔑视皇家尊严,无法无德,其罪不可恕。”
对面之人瞬间怒了,“二公子无凭无据诬赖,颠倒黑白将我等除暴安良之志士称作势利小人,君子不齿!”
祝魏眯了眯眼,哂笑道,“既为君子,君子九思言言思忠事思敬,天下有道,万事万物由天子决断。汝等因何僭越天子朝廷误导百姓,伺瑕抵蠙?若今日我不现身,是非对错皆由汝定夺不成?”
那人一哽,仍不依不饶,“此虽略有逾矩,但若能为大夜拔除毒刺,纵使事后受罚又何妨?倒是公子顾左右而言他,莫不是不敢承认自己所作所为,欲要给我们安上罪名暗中处置不成?”
祝魏眨眨眼,“非也。你等读圣贤书,孔夫子言诸生各安其分国始不乱,此为国之本也。天子开明,若对我不满尽可以做文章抨击批判,而你等引绳批根当街妄议天家事,假途灭虢将背后思想灌输这些目不识丁的无辜百姓……却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举动。”
她相当无辜地看着台下被搞糊涂的百姓,抬袖掩唇,“而今日你等夸夸其谈蒙骗无知百姓,若是叫他们不知不觉间违法乱纪,口无遮拦将不该说的话语事后再度提及,因此遭受责罚乃至性命之忧,岂不是真正的祸害苍生罪无可恕?”
她盯着冷汗涔涔的青衣男子,“为国为民……为的是哪个国?打着赤诚无畏读书人的幌子坑害百姓,诱导他们跟从而不顾其生死得失,令人发指!”
众人混乱,狐疑地望着挑事之人,再也不关心祝魏如何可恶,唯独担心自己被利用坑害。
台上几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恰在此时,那位坐着的文士终于书写完毕。他放下笔起身,不卑不亢,“二殿下能言善辩,三言两语便将话头扯到国法上,令人不敢辩驳。”
他将手中文稿递给青衣文士,又平静从容地望着祝魏,“抵瑕陷厄确非正当之举,若围观之人受到牵连更是无妄之灾。从这点看,公子的提醒不无道理。”
祝魏微微惊讶,“阁下何人?”
他淡淡道:“宋翩。公子应当听过我的名字。”
祝魏面无表情瞥了眼得到纸张后再度跃跃欲试的几人,又收回视线,“久仰。不过先生来此处作文章是因何缘故?”
她自然知晓此人——当世文坛五子之一,才情斐然,文笔犀利而字字珠玑,颇负盛名。此人是渤海人士,几乎从未离开故地,不知为何上个月来了洛阳。
宋翩坦率道,“受人所托令我今日至此。方才我做了一篇文章,全面批判了公子的一切。但如今一见,又令我踌躇不决。”
他目光如炬,“我愿在此地与公子一一对质,倘若您能令我心服口服,此篇文章我会销毁。而若不能……此檄文将如同我曾经的作品般流传在大夜、星国,乃至后世千千万万年。”
他俯视着低些之人,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令您遗臭万年。二公子可愿与我赌上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