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的食物可比那穷乡僻壤的要好太多了。
“哎呀,这么些年长兄久久不回来,真不知我的书信究竟送到没!”弟弟东方盈此刻坐在他身侧,看着他真是又感慨又欢愉。
他忙完公务下朝回来时正遇上从酒楼回来的东方秀,短暂惊讶后随即就笑着迎上他,二人畅谈许久。
东方盈是东方渺的亲生子,这些年被认真教导抚养,愈发优秀。
只是与他相差十岁,不算一辈人,没有太多利益冲突。他前年入仕,但年幼,一无资历二无美名,东方渺为将他留在洛阳费了些功夫,上个月刚升到了斡官丞官位。
离家前,东方秀便是个严谨不苟、耐心和善的兄长。只要家中小辈前来请教,他都能谆谆教诲,循循诱之,令听者受益良多。故他离开多年,家中人仍对他念念不忘。
东方渺板着脸,训斥自己忘了分寸的幼子:“亓瑾,食不言寝不语!”
而后东方秀微笑着摇头,抬指挡在唇前示意弟弟噤声。
无人帮他,东方盈撇撇嘴,只能老实遵守这个一向观念陈旧、顾虑良多的老古板定下的森严家规。
还没吃几口,负责传唤的仆人忽然神色匆匆跑来禀报,“卫将军带着一队兵卫到访,说有要事严查,需即刻相见!”
东方渺眉头一皱,放下筷子看向众人,冷静决断,“亓乌和我一起过去,其他人继续吃吧。”
卫将军即祝叶,此人乃是当今陛下的养子,年少有为,多次战役中取得不小功绩。目前看来他虽与二皇子交好,却也没有落下与其他人间的关系,八面玲珑,让人挑不出过错。
——东方秀刚回来,令他先和这人打个照面倒是不错。
东方秀自然对他的盘算心知肚明,一路安静跟上叔父的步伐,向前院走去。
*
“您终于来了,东方大人。”祝叶面色从容,见他们过来后起身行礼。
……这话间态度令人不明来意。
东方渺看着他,“方才尚在用膳,叫将军久等了。”他环顾四周细细打量着祝叶带来的将领,心中更是疑惑,“不知前来有何要事?”
祝叶看向东方秀,目光审视,“事关令公子的立场问题,更关乎大夜安危,接到传令后我不得不马不停蹄而来,当真多有得罪了。”
东方秀一僵,快速反应过来这又是那双弟子称呼招致的麻烦。
祝叶微微侧目,示意副官将调令递上。东方渺接过卷宗,上面盖的赫然是卫尉的印玺。
“若当真有冒犯,只能请您多担待了。”他看着东方秀,“我这人啊,多年来和那些南星兵卒在战场交锋,对这些人真是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自然对涉及通敌叛国的问题,忍不了分毫!”
他随即看向面色不好的东方渺,庄重行礼,“望御史大人海涵。”
东方渺没回话,将卷宗递给东方秀。东方秀眉头紧锁,接过后静静查看其中内容。
——卷宗记载了他这些年去求学间发生的事。有人故意引导,将沈容这些年间的言辞行动联系到东方秀身上,桩桩件件,为他编织出“举棋不定、两边下注”的罪名,这罪责可大可小,关乎他最在乎的名声。
坦率说,暗地里实打实两面逢迎的人也不少。近百年交战仍乾坤未定,两国间人员流动盘根错节,重利无义的权贵们又怎么可能将自己绑死在一棵树上?不过有些话搬到台面上,就能引导风向、激起民愤,成了党同伐异的不二利器。
……可他今日才刚回来,哪里树敌了?深思熟虑后,他暂且还不能断定幕后之人的身份。
东方秀轻叹口气,笑容无奈,“秀自认襟怀坦白,愿随大人走一趟。”若不配合流程,反而更容易被扣帽子。向叔父告别后,他顺从地走到门口,转而看向祝叶,“请带路吧。”
觉出一丝不对,东方渺起身,“慢着。陛下恐怕明后两日便能回来,今日之令又是何人下达的?为何这样急迫,大晚上就过来抓人?”
祝叶道,“事有轻重缓急,不容耽搁。这是太子允下的,一切都记录在册,大人大可放心。”
行至府邸门口,更多的士兵自方才起便停留在此处等候,吸引了些许百姓驻足观望。
东方渺目光复杂,最后恳请,“我儿奔波多日,如今刚一回来就又要出府。他一向性情温和、讲信修睦,诸位同僚按律行事,却也不要太过粗暴急迫,莫伤和气。”
“这您可不必多虑。”祝叶笑了笑,望着二人语气玩味,“令为太子所下达,但今晚行审之人乃是二殿下……二公子一向惜才。”
东方秀笑不出来了。
……谁?
*
待车架一路行至祝魏的行宫后,东方秀心中彻底明了。
好一个祝与玦。他还以为绕路就能避开些这瘟神,结果倒是让她搞了这么一出,令他逃无可逃,一路诚惶诚恐的硬生生被带到了她面前。
祝叶走到马车旁,轻敲车厢,“先生可以下车了。”
感慨无用,前方还有豺狼虎豹等着他呢。东方秀随即掀开车帘,却一时怔住。
——远处的宫殿灯火通明,数不尽的烛火驱散了黑暗,微风吹来,火焰随之摇曳,淡淡的烟气飘到他面前。这样的光明温暖的气息,在路有冻死骨的寒冬腊月,实在是极其奢靡的味道。
恍惚间,他意识到一个问题——久在军营,又无母家助力,祝魏是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呢?
按捺住思虑,他望向祝叶,“将军请带路。”
将东方秀一路领到殿门口,祝叶退开。
“我就不随着进去了。二公子早已等候在内,待她盘问完后,今晚我会先领先生回府,余下的事情都不急迫。”祝叶双手抱胸,面色平和望着看他。
东方秀扯了扯唇角,“……了解。那先别过了,卫将军。”
他泰然转过身,随着侍女的带领踏入殿中。
*
此间当真是琼林玉宴,蔚为大观。
大殿内富丽堂皇,各种名贵香料的气息飘散空中,混杂酒气和食物的香气,令人陶醉。遥远不可及的位置,祝魏高坐其上,撑着手背托起下巴,淡漠平静,向他投来的目光锐利如炬。
宴间众人齐齐望向他,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风云人物相当好奇。
她不言语,默默看着他一路向前,走到超过大道两侧最前面座位的位置上停下后,才轻启唇,语气不咸不淡。
“素闻先生德才兼备,这几年间又得到了盖世英才羽游先生的言传身教,如今当之无愧,乃经天纬地之才子了,恭喜。”她微微歪头,最后两字说得极缓。
半数人早已醉的不省人事,包括张津。余下众人噤声,随之望向场中央的东方秀。目光或带戏谑、或带担忧,皆未作出实际举动。
东方秀处变不惊,彬彬有礼,“见过二公子。”
他自然不会忽略祝魏挖下的坑,略微逾矩地抬眸与远处之人四目相对,似在愠怒,“只是秀不知何来喜事?又如何能得到二公子的恭贺?恩师亡故,秀魂不守舍处理完丧葬事宜,如今方回洛阳,却要被人恭贺了?”
祝魏双手合十,相当无辜地眨眨眼,“是魏之过了。我久在军中未得良师教导,不通人情往来,所思所想,皆为一致。可先生看起来,实在不像那般感性之人啊。”她又问。
“原来如此。”东方秀一手放在胸口似乎宽慰,“公子赤子之心,绝无过错。是秀自己沉溺于悼念亡师而忘乎所以,竟然变得刻薄,揣度公子别有用心……哎,当真可笑。”
他再度抬头,笑容温和看她,“公子天真率性,知穷原竟委难能可贵。秀朝乾夕惕,见贤思齐。我之脾性如何,单以貌观之不可取。”
……有点意思,至少不是书呆子。
祝魏终于带上了几分真切笑意,抬臂指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坐席,莞尔道,“先生快快落座吧。”
东方秀又行礼,恭敬而疏离地依言行事。
那坐席被特别清理干净了,此刻上面空空如也。祝魏密切注视他的动作,摩挲着手边的玉佩。
见他理好衣服,整个人不卑不亢坐在那里,她又招了招手,很快,侍从步伐极慢地端来托盘,上面赫然放着满满当当的三杯酒。
“且慢。先生可先莫要动这酒樽。”见他眉头微蹙欲触碰酒樽,祝魏立即阻止。
祝魏看着他,忽然语气幽幽:“明明该等先生入仕时再以更加温和的方式邀请您的,可我实在急切,因为太想见到先生了……唉,只好先下手了。今日先生邀请前来,我确实用了些难以启齿的小手段,却绝非居心叵测,先生可不要误解我呀。”
“……此为邀请?一时惊闻此事,秀不免以为我二人早有仇怨,二公子欲将我逼上绝路。”东方秀垂眸,抬袖掩饰怒意,声音还算平静。
“其实这么说也可以。”祝魏眉眼弯弯,被他逗笑。
她将话题引导东方秀面前的美酒上,相当愉悦,“这是美酒。是我五年前在栾川得到的一批好酒。战火纷飞,那地的百姓早死的七七八八,今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酒了。”
语毕,她重重叹口气,似乎不是在为百姓伤心,独独惦记的只有那不会再有的佳酿。
贤良纯善的东方秀却不能跳过黎民百姓。
他缄默片刻,而后语气郑重,“战火连天,可怜百姓生活在这世间。”他望向祝魏,目露期盼之意,表露忠心,“若在座诸位皆携手同心,有朝一日大夜能一统天下,苍生便不必遭受这些苦难了!”
祝魏为自己倒了杯酒,满不在乎,“我要说的可不是这些。”
她抬指轻轻沾了些酒水,随意点了点下唇,唇面湿漉,“这是美酒不假,先生却不能轻易饮下。”她端起酒杯抿了口,“我令人在其中下了毒。”声音很轻,却令人无法忽视。
闻此言,在场之人皆僵在原地。
“命令只有下毒,我也不知哪杯有毒,还是三杯皆是毒酒。”她轻笑,柔和的目光却令人胆寒,“我想拜先生为师。原本就仰慕您的名声,如今一见更是爱不忍释。”
她目光如炬,“但我心有瑟缩之意,唯恐先生因为那些污名而对我退避,今日迫不得已请您过来,终得一见。若先生愿意收我为徒,往后魏必当尽心侍奉、以诚相待。”
“可倘若先生不愿,哼哼,这三杯酒请一同饮下!”祝魏一手拍案,笑容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