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根自从当上主任以后，留在实验室里的时间大大压缩。他今天甚至穿了双新买的皮鞋就来了，「踢踏踢踏」规律的声音，像是踏在心脏上。

摩根穿戴好无菌手套，走进手术区域。洗涤舱的电源被关闭，轰鸣声逐渐停下来，全封闭舱门打开了，左手臂上血肉模糊的林泽正安静地躺在其中。

摩根皱了下眉毛，心疼地摸了上去：“他们不该这样对你。”

像是有人打碎了他心爱的瓷器。

转眼他看到一堆用费的手术刀，又露出鄙夷眼神：

“一群白痴。”

只有曾经服务于林泽的摩根知道，林泽和其他半成品异能者不同，那是方舟研究所的伟大遗产。只是这些年他一直没有拿出什么成果来。

洗涤舱关闭后，林泽震荡涣散的意识终于又聚集起来。如果有其他研究员在场，他们一定会惊叹于此等恢复速度。

林泽慢慢睁开眼睛：“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你比新闻上看起来更……精神。”

“都是打工人，身不由己。”摩根耸耸肩，将林泽身上插着的管子扒得差不多了，“还有一根是输送养分的，我想你现在应该还需要。”

“谢谢。”林泽看了看自己血肉模糊的左手臂，“你来得还挺及时的，像原来一样。只是我以前从来没想过，你竟有这么大的权利。”

“我对权力不敢兴趣。”摩根想到自己最近的抛头露面，补充道，“不过现在时机不同了，你会明白的。这里有一份聘用合约，核心议会想聘请你重新加入异能者组织，这次是中校军衔。”

说到这，摩根贴心地将纸质合同翻到第三页，指甲在关键处敲了敲，以作提醒。

林泽只瞥了一眼，没有再看。

“你是来当说客的？”

“不，恰恰相反，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接受。”

摩根的回答令林泽摸不着头脑，不过看来，核心议会和S1研究所之间也出现了脱节。

“那你总不是来找我叙旧的吧？”或许是和黎朔待得时间长了，林泽不笑的时候，面容清冷，眼神中透露的探究深不可测。

“我想邀请你加入「方舟计划」。你放心，在S1研究所范围内，我能满足你所有要求。”

“还有拒绝的选择吗？”

摩根退了一步，话语间却是不容分说的强势：“这是最好的结果。你不好奇「方舟计划」到底是什么吗？”

林泽立马伸出另外一只完好的手，以示拒绝：“我怕我听了，就真的选不了了。”

这时，摩根露出了得逞笑容。

「方舟计划」几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林泽的记忆阀门。他稍一思考，立马得到了答案：

幸存者将登上阿波罗飞船，前往新的栖息地。

和刚才洗涤记忆不同，这会儿，林泽感觉有无数记忆压缩包正在解码排列，进入他的大脑。

无法选择，无法辨别，更无从归纳。

在本能反应下，林泽手臂上再次延伸出藤蔓，将周遭的一切打翻，包括摩根口中那根供给能量的输送管。

摩根退到角落里，脸上的古怪笑容压都压不下来：“思域者果然与众不同，最强的电磁干扰场都无法彻底压垮你……043号，不，001号，加入我吧。”

看着眼前人癫狂的模样，林泽倒是想起另外一位故人——秦可川。

林泽：“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作为邀请的诚意，我把你作为M1-001号异能者时的记忆输送给了你。或者说，再早之前，还在方舟研究所的时候。”

果不其然，记忆如混乱的拼图般，原本关于沈渊、关于生态箱实验的漏缺部分，都一一补全。在蜂拥而至的画面中，林泽第一次看到沈渊的脸，和自己竟有五六分相似。

在这其中，当然还有作为助手的摩根。

林泽：“我和沈渊……到底有什么关系？”

“你很敏锐，但放心，你并不是沈渊博士本人，他确实已经为了人类未来放弃了生命。是我，一步步地把他的记忆混入你的洗涤舱内。换句话说，无形中你会受到他的影响。”

林泽嘴角一咧，眼神锋利：“你在试图「复活」沈渊。”

这样被人嘲弄，如鲠在喉。

“如果你非要这样理解，也没太大差别。”摩根态度变得傲慢，“其他人实在太愚蠢了，根本不配纳入「方舟计划」。而你，只是得了几分相似，混进植研所还做得不赖，说明我没看错。”

一切都在摩根的计划之内。

“我拒绝。”林泽抽出藤蔓，破坏了所有带电工作的仪器。

很可惜，由于磁场干扰，他依然无法展开思域，直接遁走。

摩根拍手叫绝，更加认定自己的选择，眼神里散发的精光令人感到不适。

林泽还想继续命令藤蔓时，脚步却异常沉重。

周遭的一切闪闪烁烁，变得并不真切，摩根的身影变淡，声音拉远：

“没关系，你还会有很多机会重新选择。”

四周的墙壁挤压着，林泽所处的区域变得极其狭窄，伸手踢腿都会受限，只得蜷缩起来。然而一阵剧烈爆炸后，空间重新膨胀，空气中混杂着消毒水和硝烟的味道。

在极大的光亮之后，林泽睁开双眼，四周是灰绿色的墙壁，房间之外不断传来爆炸声，和尖叫声。

实验室的门被砰地打开，戴着眼镜的研究员闯进来：

“沈渊博士，救援飞机在等着了，请您快些离开。”

他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套隔离服，塞给了林泽：“博士？您还在犹豫什么，方舟计划需要您，您必须离开。”

林泽不知所措，张嘴却没办法发出声音。

一行小字在眼前闪烁：

「请注意，3秒后，发生爆炸」

他还未作出任何反应，走廊里呼啸而来的火蛇“砰”地一声炸开，热浪袭卷，靠近门口的研究员像微波炉里的炸鱼一样炸开。

同时「死亡」的当然还有林泽。

所以当他再次睁开眼，看到灰绿色的墙壁后，立刻判定自己已经连接了「记忆回廊系统」。

异能者外出行动时，尤其是早期，不见得每次都能完美解决。S1研究所的研究员们利用「记忆回廊系统」，帮助异能者反复模拟场景，积攒经验。

这在研究院里不是什么秘密，异能者们也都知道。反正最终，研究员可以选择保留最完美的记忆，避免参与者在成千上百次尝试中崩溃。

毫无疑问，林泽现在扮演的是「沈渊」，此情此景恐怕正是方舟研究所被扫荡之时。

在实验室的门被打开之时，林泽已经翻出了柜子里的隔离服，这种白色服装在高温下会变色，有效隔离部分热量。门口的研究员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一把拽了出去。

走廊里的挂画歪斜着，墙壁漆黑，晶体灯在头顶接连爆破，林泽耳边传来诡异的倒计时：

“10，9，8，7，……”

电梯间无法使用，所有人都抱着大包资料挤在防火梯的台阶上。

“沈渊博士来了。”

“让沈渊博士先走！”

原本拥挤的队伍立马分开一条道路。

人们没有没有看他，仍然往前走，想要活下去和想要沈渊先活的决心是同样的。

林泽往上走了几层，再低头看去，脚下踏着的楼梯像是螺旋状DNA，壁灯微弱，只看得见两侧攀爬而上的像是尘埃里的蝼蚁。

推开天台铁门的瞬间，冷风惯着硫磺味冲进鼻腔中。已经有不少人在等着了，喧闹声仍旧乱糟糟的。

“沈渊博士……救援飞船没有来。”

“这可怎么办？”

队伍再次分开，林泽走到楼顶边缘，星光之下，远处有亮光逐渐拉近。

“是不是飞船来了？”

然而队伍里的一点点惊喜声，很快也偃旗息鼓了。

不断逼近的飞行器上印着中央基地的logo，几十个探照灯将整个楼顶照亮。

“砰砰砰……”几声，没有招降，也没有对话，扫射的子弹将研究员们一一击倒。在短暂的慌乱后，人们停止了奔跑，纷纷站立着接受命运不公的审判。

防火梯内还有人不断走上前来，前仆后继地迎接最后的结局。

林泽的意识困在「沈渊」的身体里，无法发声，也无法调用任何异能。所有子弹都巧妙地绕过他，脚底之下的大楼不断传来震天响的爆炸声。

等所有人都死光后，死亡的

最终在一片光亮之中，只留他一人站在黎明到来之前。

「系统任务失败，营救人数：0」

同时，死亡的子弹也穿透了他的心口。

这一刻，林泽已经确认，此次「记忆回廊系统」的考核目标，仅仅让「沈渊」离开是没用的。退一步来说，暂时没找到撤退的后路。

那位研究员口中的救援飞船没有赴约，反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赶尽杀绝。

「记忆回廊系统」的所有事件和区域，是按照所有幸存者以及监控资料等有效信息搭建的，也许和真实情况也有出入。

在接下来的31次重复经历中，林泽打开了所有逃生通道，仍然一无所获。重复死亡对他造成的影响出现端倪，虽然这些不良影响会被消除，但那也是在断开系统之后。

任务给的信息太少，他只能不断回想在这之前和摩根的对话。

「对了，摩根去哪了？」

爆炸声过去，新一轮循环再次开启。

实验室的门又被打开了。

“沈渊博士，救援飞机在等着了，请您快些离开。”

林泽缓缓抬起头，看着来人：“摩根，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