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雷伯恩昏昏沉沉地醒来,几乎以为周围的一切是梦里的另一番场景,要不是一缕阳光从飘窗的小缝里透进来,他差点以为自己躺在一个坟墓里,伸出手就要碰到壁沿。
他抬起胳膊,借着微弱的光线,看见了手腕上鲜红的印子,终于发觉这不是梦,幻影烟消云散,那些惑人的精灵躲进云里,眼下只有看似宁静的现实。
昨晚的回忆一股脑儿涌上心头,他记起自己怎样见到了冷沦靳,怎样被带进了书房,怎样跟他由阴谋阳谋到了争执不休,怎样听他诉诸心意,又怎样被他跌跌撞撞带上了床。
那一缕幸存的阳光还是耀眼,好似对他怜悯的一瞥,警告他不要忘记什么,所有的经历如此虚幻,尽管离最后一步还差临门一脚,雷伯恩还是想,这些事应该发生在几年前,而不是昨天短短的一夜。
他的身体不知为何十分疲倦,头脑却毫不懈怠,上了发条似地自发运转起来。
身下是柔软的毯子,雷伯恩扫视了一圈卧室。
……冷沦靳呢?
这时,门开了,有人走进来,拉起半边窗帘,弯腰贴了贴他的额头,好像在试温度:“难受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
雷伯恩开口说话,发现嗓子半哑了。
“昨晚做到后面你烧起来了,怎么喊也喊不醒,任籍来看了,说是有点过火,你戒断反应太厉害。我刚刚安排了早餐,起来吃一点再睡?”
雷伯恩叹了口气,睡是还想再睡的,但生物钟不允许了。
他摆了摆手,就着冷沦靳的手喝了口水,居然一时没察觉出什么不对。
真是烧糊涂了……
冷沦靳看着他发红的眼尾,那些耳鬓厮磨的画面又走马灯般出现,雷伯恩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罪证,再让他看一眼,数罪并罚,能把牢底坐穿。
雷伯恩不知道他的思维已经游走在深渊边缘,咳了两下,勉强凑出一句能听的话来:“你知道了?”
“任籍”的真名一露,冷沦靳必然查到了黑市和当年的事,再钓着也没意思。
果不其然,冷沦靳接着说:“我砸了你的门,作为赔偿,供你使唤、听你的话好不好?之前的种种一笔勾销,尤里也可以继续待在诡谲,但你得答应我件事。”
“什么?”
“魔夜和诡谲合作,立书面协议,领导人签字画押,没有特殊情况不能随意除名任意一方。”
“我以为你会要点别的。”雷伯恩换了个坐姿,眉头微微皱起,“比如,让黑市那个领头人替你精进血石的力量,或者再狠一点,挖走我一磅心头肉,让我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雷伯恩扪心自问,给别人提建设性意见的时候并不多,估计是冷沦靳太舍己为人的行为打动了他,叫一个利欲熏心的势利眼也能挪出“三尺巷”。
冷沦靳摁了摁他的前额:“烧糊涂了吧?”
雷伯恩:“……我还清醒着呢。”
见他不抗拒,冷沦靳凑近,在他唇角亲了一下,无奈地说:“血石的事我知道你挂在心上,就算我不说,你也安排好了,不然你这鬼精的奸商给我举什么例子?把你折腾成这样,也算小施惩戒了。”
至于挖什么肉之类的……伤在他身上,还不是自己心疼?昨晚看见的已经够多了。
冷沦靳打直球,堪比陨石遁地、火星撞地球,概率性极低、威力性极强,让人躲闪不及。
雷伯恩偏了偏头,避开他的视线:“几点了?”
“还早,不到九点。”
“早吗?”
冷沦靳握着他的手,并不放开:“你昨晚没怎么睡,又烧了半天,总共休息了没两个小时。”
算了,雷伯恩转念一想,觉得舍己为人的是自己,情怀什么的姑且放到一边。
在搭伙儿合作这方面,历史上的魔夜从没走过正规手续,一是血统区不兴那一套,正儿八经的字据跟闹着玩儿似地,往往一拍即合、一拍两散,不搞那些“假把式”,二是许多家族心怀顾虑,唯恐跟凯邦迪克扯上关系后沾得一身腥。
拟好纸质合同,双方确认无误,照着程序走了遍过场,握手时,冷沦靳故意倾身,盯着雷伯恩的脸,近得快吻上去。
亚历山大嘟囔:“我怎么感觉闪得慌?”
路易斯:“你感冒了?”
亚历山大:“一群布灵布灵的电灯泡。”
众人:“……”
“我们原本试图调停以求和平,但未能成功。作为交换和妥协,我只能委曲求全来到你们首领跟前,当他的贴身护卫。”
夜里冷沦靳荒淫无度,白天却自降身份站在雷伯恩身旁,像个恪尽职守的侍从,面无异色地扯谎。
众人:你说你入室抢劫那样儿是正经谈判的样子吗?
气氛严肃的会议桌上,路易斯笔杆不慎掉落,弯腰拾笔时,无意瞥见长桌下雷伯恩交叠的双腿,黑色裤管提起一截,露出的脚腕周围泛着一圈可疑的红,再加上他们首领说话时沙哑的声音,抬手时腕骨上挡也挡不住的红痕,不难猜出他昨晚经历了什么。
路易斯:“……”
人面兽心的家伙!
雷伯恩捏着覃斯递过来的转让书,随意翻了翻:“费城早年大炼钢铁,近二百年才大规模去工业化,向商业大都转型,有些地方改造得四不像,是个半开化的‘蛮夷之地’,白兰夫人这块地紧邻大都市,近水楼台,开发得不错,很多建筑商找过她,她现在主动放弃,有求和的意思。”
“是,他们的人签字的时候,还送来了一样礼物。”
雷伯恩望了拉里一眼。
拉里又望了冷沦靳一眼,揣摩了一下措辞:“不太方便细说,放到整理好的书房了,您有空可以去看一下。”
冷沦靳听话听音,这“贵重东西”好像不能叫他看见。
“白兰的领地,有心往上查,就会发现它最开始隶属布拉耶。费城没起家时,乡巴佬们什么也不懂,流行当皇帝、当君主,师从西部法兰克人的扈从制度,‘准封建’了几个王国,死在了领地是否世袭化上,新政府百废待兴、民心不齐,教区体系犬牙交错,在战乱频发、贸易中断的情形下,前人约束大贵族自行其是的努力也付诸东流,为了击溃死而不僵的旧势力,官员争相拉拢一些有权有势的大地主,土地成为收买臣属的主要手段,布拉耶家族有一派分支祖上经历过那段时期,乘时代之变,搭上了‘诸侯世袭’的快车,本来管得好好地,在拉舍尔手上丢了,据说是产权纠纷,让人钻了空子,后来辗转各人,到了白兰夫人手上。”
冷沦靳:“拉舍尔?”
“第五氏族第六代掌权人,拉舍尔·布拉耶,上一代血族十三家里唯一一个女继承人,很要强的一位家主,克莱尔和休伯特家族崛起的时候,他们三家斗得你死我活,从‘万年老三’连跌两名,拉舍尔一直心有不甘,贝尔蒙特是她的亲兄弟,对姐姐终身未婚、抱憾沉睡的事耿耿于怀,你如果参加了公会,皮里阳秋骂弗洛伦斯的就是他。”
然而冷沦靳关心的不是这个:“弗洛伦斯?那个给你送花的男人?”
雷伯恩:“……”
这是重点吗?
艾萨克碰了碰某人的肩膀:“你告诉他的?”
莫奈心虚地咳嗽了两下。
“可以啊,‘千里眼’‘顺风耳’全用在自家人身上了。”
莫奈:“……”
你个“娘家人”,认亲认得比我还快。
“我从拉里整理出的信里听说了两个人,费城辖下赛德郡的卡多·图拉莫和乌兹别克郡的海耶尔·休伯特,一个是布拉耶新任命的提督,一个是弗洛伦斯身边的执事,前段时间跟较劲儿似的,登门拜访过我那个小爵士不下二三十次,吓得他吃饭不香、睡觉不好,啧。”
雷伯恩胡乱翻着其他文件,也不怎么认真看,最后一句不轻不重的象声词像一根银针,“叮”地一下扎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费城就像一只打了过量激素的雄鸡,鸡胸肉蹭蹭上涨,带累得其他部位发育不良,安营扎寨在边境的蛮族区自不必提,此外,除了几只会炼焦的“领头羊”穿上黑西装、在舞台上大放异彩外,小一半的统辖区还处在“喝羊奶”的阶段。当地政府在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钢铁大厦”中逐渐夯实了立足之本,大多数领地的中央集权已经完成,愈发急切地想收回“余党”们的特权,赛德郡和乌兹别克郡作为先锋军,首当其冲地迈入了文明社会,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讨伐大军”的一份子,要顺势而为地随同“起义军”踹烂违章建筑。
可怜的兰斯洛特·坎宁男爵,固步自封在一亩三分地,相比之下,如此势单力薄,除了远在他乡的七爵,竟无人可依。
冷沦靳:“闹事的由头是什么?”
“巧了不是,”雷伯恩手背一打文件袋,被冷沦靳捉住,继而一笑,缓缓道,“跟白兰夫人一样,地产生意。”
当四处喧嚣沉寂后,一只手轻轻推开书房门,时隔一天,不久前乱得像翻车的地方好像被一阵神奇的魔法复原了,所有物什错落有致,井井有条,有一种强迫症患者亲自收整过的微妙感。
雷伯恩叩着桌面,视线缓缓扫过窗沿上纹丝不动的玫瑰,以及角落里无风自动的躺椅,取出烛台下第一封信,展开掠过几眼,就着火苗烧了。
火照得人脸时而晦暗,时而明亮,直到要烧手了,雷伯恩才把它扔进烟灰缸。
真无聊。
一只由蓝色缎带和金粉装点的礼盒温顺地等待垂青,雷伯恩坐上了躺椅,一边“吱嘎吱嘎”地晃着身子,一边随手拆开。
哦,是那条价值连城的蓝宝石项链。
雷伯恩大失所望,觉得十分没劲,拿起来看了看,也不怎么珍惜,甩手一扬,随便把十几、二十几座城池摔在了写字台上。
晚上九点一刻,R博士摘下眼镜,换了一身休闲装,亲手泡了两杯咖啡,静静坐着。
对于搞科研的人来说,他过于年轻,看上去跟雷伯恩差不多大,甚至比他还小一点,成立AW拍卖行、学术上硕果累累、掌控黑市重要命脉、在卧虎藏龙的魔夜占据一席之地,种种一切看似是年少有为,却处处透露着一股难言的蹊跷。
譬如,一个一本正经算起来年纪在40左右的普通人,在为魔夜做事前,甚至在生活的夹缝中颠沛流离过,他是怎么在抵抗衰老的同时驻颜有术的?吸血鬼尚且要靠棺材永生,他是吃了唐僧肉的妖怪吗?
母亲死后,任籍迅速人间蒸发,隐姓埋名于黑市,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谨慎得让人疑心是不是身负命案的潜逃犯,否则那张脸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他发家之际,正值暗羽之力问世之时,群雄逐鹿,他是怎么赤手空拳拼出一条血路、一手遮天的?暗羽之力下落不明,任籍的势力盛极而衰,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他又是怎么招惹上了原则性那么强的凯勒兄妹?是锋芒太露,树大招风?还是反过来,他们积怨已久,步步为营的藏匿在某天不慎暴露了马脚?
还有,弗雷德说这位R博士直属雷伯恩,他又是通过什么方法获得了雷伯恩的青睐?他替雷伯恩治疗亏损,待在他身边长达10年之久,对他的了解又有几分?
这个精于推理、思维敏捷的高智商学术研究员,每一根头发丝上都写满了疑问,雷伯恩看重他,在拍卖行故布疑阵、祸水东引,兜着圈子让冷沦靳以为多年前杳无音信的黑市领头人出现在了安克拉斯,若非在梵皇,冷沦靳透过单薄的信纸,切实感受到了那股惊人的力量,还要颇费一番周折才能走到这一步。
那么问题又来了,没到图穷匕见的地步,任籍中途自报家门的目的是什么?
门一开一合,R博士放下咖啡杯,十分自然地寒暄:“来了?”
冷沦靳也不见外,开门见山:“梵皇那封告密信,多亏你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