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既望。
苏云玖在小春山的日子周复一日地度过。
她整日黏在郭婆婆身旁。郭婆婆烧饭,她添米;郭婆婆洗衣,她晾晒;就连郭婆婆去挖野菜,苏云玖也屁颠屁颠跟过去。
白暮无言立于柏树之上,墨绿衣裳与枝叶融为一体,叫人看不出轮廓。他静静观摩她们活动,一双眸子暗沉无丝毫涟漪。
自苏云玖那日见过郭婆婆后,她如着魔一般,除了郭婆婆身边哪也不去,谁都不理。白暮曾仔细观察郭婆婆的一言一行,她与100年前无二差别,连带小春山没任何幻境波动。
白暮心中无比清楚,人死不能复生,郭婆婆是他们看着下葬的。
而她的安息之地,正处在山丘巨树一侧。
他提不起勇气去落实,苏云玖也一样。来小春山半月,他们默契地从不踏入此地一步。那里是一切的源头,一旦触及,他们未必能够接受。
他精瘦的手不经意攥紧,伴随时间推移,内心的不安常上下蹦跳心间,令人侧寝难安。
白暮深知自己与苏云玖不同,这一点在他有记忆起便清晰自立。
他无法拥有共情力。
苏云玖在哈哈欢笑时,他会不解地皱眉;外界她接受他人赠礼时,会怀疑他的目的。哪怕他曾试过改变,去学如何大笑,终不过东施效颦,其效果甚微。
似如今,明明他清楚不过,苏云玖想跟郭婆婆一起生活下去,他还是下定决心,是时候结束了。
不该继续沉迷,会有危险。
“白暮,你站树上作甚,快下来吃饭!”苏云玖两臂袖口挽起,抬手大幅度摆晃。乌黑发上插满鲜花,衬得她整人明艳至极。
白暮闻言低下头颅。他改坐树桩上,骨节分明的指节轻稳身躯,胸腔微微前倾,抿嘴道:
“苏云玖,不该再沉溺下去了。”
微风裹挟繁枝徐过,几声鸟啼应景般响起。那少女的动作停在原地,连同笑容一并凝结。
半响,她垂下手,鹿眸骨碌碌转向小屋,似是恍然,“郭婆婆想必等很久了,我该回去了。”
少女转身,不带留念地跑到溪流边,捞起裙尾,蹦跳着奔进木屋。
……
白暮轻叹一声,黑瞳深如死潭,眸子幽幽不知在思索何物。
如夜三分,苏云玖围坐在郭婆婆膝下。桌上只点燃一根烛火,黄光摇曳,拉长了两人暗淡的身影,重叠,形成魑魅魍魉。
少女扬起姣白面孔,正孜孜讲述外界的经历。
“……后来,靠着我聪颖的大脑,成功解开了这个阵法!”
郭婆婆祥和浅笑,布满风霜、犹如虫爬的掌心亲呢地揉几下她毛茸茸的脑袋。
“当然,若不是阿婆您的书,玖玖也不可能知道的。”苏云玖乖巧地笑道。她疲倦哈一长气 将头颅埋在郭婆婆的膝关节处,闭上双眼。
有阿婆在的世界,她永远都不需要担心……
郭婆婆依旧是轻拍脊梁,有节奏的,一下又一下。
朦胧中,苏云玖呢喃,“阿婆不要走,”
没有纺织娘在栏边鸣叫,无声而温暖的拍抚仍在继续。洁白月盘之下,白暮倚靠房栊,没有打扰里屋温馨宁静的气氛。
他将五指举过头,遮住皎皎月光。两指间捏着一朵金花,也像镀上层银甲。
经过几分思量,他终是吐息。
花瓣掉落在地,少年的背影逐渐被暗夜吞噬。
苏云玖背上竹筐,跟在郭婆婆身后进山。今日要吃蘑菇。伴着薄雾睡醒的蘑菇尝起来最香可口,苏云玖对它格外中意。
清晨的静海,旭日才刚透过云层,小山峰壑起伏,铺上绿毯的岩块萦石峦。郭婆婆对山况熟悉异常,这条山间小路她走过上万回,所以苏云玖很放心跟着她。
晨间露水结在百草芽尖,没有折射也照样晶莹。又有几株野花初开,苏云玖跑过去,摘下别在发髻上。
裙摆蹭过草丛,带来浓郁青草芳香。偶尔两道鸡鸣,为静谧的山间增添几分活气。
忽然,郭婆婆身体摆晃一下,苏云玖快步赶上扶住臂弯,眼神不经意注意到她脚下的小坑。
“没事吧,阿婆?”苏云玖语气焦急,上下查看。
郭婆婆摇头,做着手势:无碍,赶快去采蘑菇。
脚下不停,她们继续往前走。
这一路,几近逛完半座山。直至云隙中散射出灿烂金光,她们背着满筐的蘑菇而归。升起灶火,苏云玖危坐一旁,郭婆婆认真地切菜。她主动请缨道:“我来帮阿婆做饭!蘑菇就交给我好吗?”
郭婆婆宠溺点头。于是少女欢喜地将竹筐倒放于案板,仔细挑选。
白暮回来时,屋顶已腾升起袅袅炊烟。他推门一看,苏云玖已经做好,面前摆满饭菜。
见着白暮,她立马不满地嚷嚷:“怎的现在才回来,一晚上去哪溜达啦?”她骂骂咧咧把白瓷碗放到他的位置,发出咣的声响。“快过来吃饭,菜都凉了,还让阿婆等那么久。”
白暮揉捏额心,“你好多话。”他慢腾腾入座,一副漫不经心的随意。
苏云玖夹一把蘑菇放置他碗内,“尝尝我做的。”
白暮心念一动,默不作声将它咽下。
盐味适中,清淡有余。
他故意嚼几下,才一脸臭屁昂起下颌,蛮不情愿地夸道:“你也就这一样菜比我好一丢丢。”
“……”
这世上若是再出第二个白暮,她定会先手毒哑他这张嘴。
不过这终归是肯定,苏云玖喜滋滋,胃口也好,比平常多喝一碗粥。
郭婆婆饭后是照例要洗衣裳的。
苏云玖挽起袖口便要跟上去,手腕忽然被人捉住。她回头,对上白暮深沉的目光。
她蹙眉:“作甚?”
白暮神色从未如此认真,收起了吊儿郎当,眉梢透着坚决:“是时候结束了。”
苏云玖面无表情,抬手欲甩。
谁知少年早便预知她的动作,先手用力,将苏云玖拉至身前。再欺身逼近,反手扣住她的双腕,向上一提。
苏云玖被逼到墙角。
他们间隔仅有半寸,少年眸色晦暗,他吐出的一字一句皆化作热息倾洒苏云玖的脖颈。“算我求你,苏云玖。醒过来行吗?”
她极少能看见他这幅模样。但她只是道:“我还要帮阿婆洗衣裳,溪水凉,她年纪大了……”
“苏云玖!”少年从喉咙发出一声低吼。纵使多般不舍,他闭了闭眼,狠心道叙事实。
“郭婆婆已经死了!早在那年的傍晚安息了,你能不能不要犯傻,这只是幻象、假影。”
苏云玖睁大双眼。她没想到白暮能说出这等话,大宽的眼眶开始泛红,一时没有言语。
“我昨晚去了那里,郭婆婆的墓地正安逸躺在巨树旁。”他的声音如雷霆,并不贯耳,仍重重击于心脏。
“我要找阿婆。”她平静道。
她开始挣扎,想挣脱少年的禁锢。
“你清醒点。”白暮旋即摁住她的双肩,即使眼尾上翘,也掩盖不住从根处扬起的失望。
苏云玖并不听他,加大力度挣扎。奈何少年的力气要大的许多,她不管怎么用劲,顶多使他后退一步。
气急败坏,苏云玖趴到白暮身上,白牙朝着锁骨处死死咬下。
白暮垂睫闷哼,却禁锢地更紧。修长的指拂上发梢,极轻地抚揉,勉强扯起一丝微笑,“乖,不伤心。”
直到齿间弥漫腥甜,苏云玖才愕然回神。她连忙松嘴,定定地望着那红色血印。自己竟用了这么重的气力?
白暮改趴苏云玖发间,野花沁人脾香,他譬如一只受伤的困兽,自身还需可怜,却用舌瓣舔舐别人的创口。
“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你。”他的嗓音沙哑且柔和。
苏云玖没移开目光,内心如鲠在喉。白暮是对的,只是她一直在逃避。
她顺从地垂头,“让我陪她最后一晚。”
“好,我们一起。”
这一天,白暮果然如约而行。
日中,白暮在小院择菜,苏云玖进厨房煮米,郭婆婆则坐于溪边剖鱼;饭后,他们一同卧在竹椅,手枕脑后,万般悠闲地度过下午的时光。
白暮指挥柳叶,穿梭于密林内,青光堪比流星,为白暮抓了一只山鸡回来。这次,他们合力,苏云玖掌主厨,白暮打下手。将鸡分置两半,一半煲汤,一半清蒸。
从黄昏忙活到入夜,一道道为她端上她曾经为他们做过的菜。
“这道宽菜,我专门学着您的做法。烫水浸泡,再中火翻炒。”苏云玖拉着她的手,每夹一菜,会耐心地解释其制作过程,以及从前往事。
这时,白暮会乖坐在石凳子,笑着附和几句,偶尔顶两嘴苏云玖。
郭婆婆在苏云玖的强硬态度下爬上床。她肌瘦轮廓死寂般不动,苏云玖并不宽广的肩遮住烛火,为她镀上毛绒的金边。
白暮手持一本童话,倚于柜边;苏云玖为她拈好厚衾,牵起郭婆婆枯瘦如柴的手,神色认真,
“先前都是阿婆哄我睡觉,现在轮到我为阿婆做些事情了。”
郭婆婆拗执不过,只得眉眼无奈地枕下。
苏云玖指挥白暮:“先念睡前故事。”
白暮翻开书页,顺从念道:“从前有座庙……”
……
苏云玖轻快缓慢地哼起催眠曲,指打着节拍,声音化作萤火虫,尾尖盈盈柠檬黄,扇动羽翅,携带晚风的安逸,飞向浓浓夜色。
郭婆婆已经熟睡,日夜操劳难得有丰富的休憩,微微打起鼾声。
苏云玖站起身,弯腰最后凝视一番沉睡的郭婆婆,轻声说:“走吧。”
月亮隐匿云层,山丘后闪现两道黑影。这是回小春山以来,苏云玖第一回踏入这里。
山丘后并无太多变化,只不过增添几丛杂草,落叶铺满一地。山丘后是一小方平地,四处环山,长满乔木。
她抬眼望到那棵树,那颗巨树是一点不变。枝叶全然红透,繁华无一落叶,古树枝干迤逦,平添萧瑟。
几分凄凉寒入骨,谁人见,墓下坟。
她阿婆简略的憩息地,也静静待在红泥地上。它原本落满凸丘的枯叶已被扫走,留出片刻安宁之地,白暮在此呆了一夜。
苏云玖缓步上前,双膝下跪。
她的手很好看,细细长长,丰润白皙,指尖还泛着自然的透红——这是郭婆婆宠溺的成果。
她早便明白“郭婆婆”是假的。
郭婆婆择菜向来连菜根一块去除,并会提前将菜洗净,因为她讨厌泥垢陷进指缝;不存在将她领到没走过的山路,也能认全所有蘑种。
她抚上墓碑,灵魂仍然经不住战粟。她给郭婆婆磕了三个响头。
脑门与地面接触的闷响,压抑的抽噎,少女颤抖的脊梁。
——
“孩子。”
苏云玖抬起泪痕驳驳的脸,促地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