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狗眼Omega在云端缎的沙发上如坐针毡。
大滴大滴的汗水在头顶凝结蜿蜒，映着暖黄色的灯光，仿佛颗颗分明的黄玉琉璃残片。惊惶的残片顺着眉骨、太阳穴滚落，在鼻翼间停留片刻后啪一声掉到将裤腿捏出褶皱的手背上。
他总算红着眼睛抬头去看坐在跟前的三人。
“我叫文尼。文尼·阿洛德。”
薛熙泽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但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你是阿洛德家的小儿子？”克莱因凑过去，“仔细看确实有点像蕾妮。”
薛熙泽想起他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了。
在边野因为高匹配率强行空降成他的Alpha前，薛家上一任家主的老臣们得知他分化成Omega后第一时间考虑过的Alpha就是蕾妮·阿洛德——元老院上席长老古斯塔夫·阿洛德的孙女，第九军团长特莱菲斯上将的外甥，阿洛德家族板子上钉钉的继承人。一位精神体是洞狮精神力为A级的女Alpha，虽然精神力在同等世家里只算中下，但良好的家世以及不同于其他女A的温柔性格让她在联姻人气榜上一骑绝尘，仅次于第八军团长萝瑞尔·麦格。
地位相当的帝星上流世家总免不了各种人情往来，几乎每一家往前数几代都沾亲带故。连长居特米纳索的克莱因·贝伏鲁都能一口说出文尼·阿洛德的身份，薛熙泽忽然觉得自己的社交圈有些贫瘠。
“谁要像她。”文尼撅起嘴，满脸写着幽怨，“我和那个暴力Alpha可半点关系都没有。”
薛熙泽：“……”
克莱因：“……”
“薛熙泽，祁哥给你留了封信。”文尼边说边伸手掏袖子，掏出一叠软趴趴的卫生纸。
他递给薛熙泽。
薛熙泽伸手接过——卫生纸信纸皱皱巴巴，看得出来确实写得很匆忙。
信很短，开门第一句就让薛熙泽想顺着卫生纸潇洒的笔迹爬过去把人揍一顿。
给我亲爱的傻弟弟：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不要怀疑，你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宇宙无敌霹雳帅的星际美少年表哥大可爱，已经带着他最爱的树袋熊大大可爱踏上了征服群星之旅！所以，我决定有生之年第一次鸽掉和你们的约定——不去洛里昂了！（不过我猜你一定已经收到通知了，要不你也不会看到这封信。）没错，这就是Alpha的罗曼蒂克。不要太想念我们，因为恩赫里亚还会回来！
……
薛熙泽将目光停留在“恩赫里亚”四个字上，慢慢捏紧卫生纸。
正如他和尹妍乔沉迷古华国的文化，因为幽冥骨龙的缘故，祁向阳也研究过古奥西尼亚的故事。可母星时代的奥西尼亚是个笼统的称呼，里面有无数条不同故事的分支，这些分支错综复杂、枝蔓纵横，以母星上不尽相同的客观所处环境和主观意识形态为转移，亡灵生物像是藏在巨大时间洪流里的一粒微尘，并不起眼。
拜这些所赐，学渣·不爱读书·沉迷游戏的中二病晚期患者祁向阳很是在里面大浪淘沙过一段时间。而他的表亲，他的一生之敌薛熙泽也因此被迫聆听了不少这些满稀奇古怪、乱七八糟的故事。
古奥西尼亚那些零零散散的故事和古华国大相径庭，但依稀可以整理出几个不同的主要源头。恩赫里亚的说法正是来自其中一个源头，而德拉克里希这个从小露丝嘴里提到过的名字则更像是集合了几家源头后诞生出来的新支流。
恩赫里亚，传说中英灵殿的守卫者，他们本是死去的战士，却借由神的怜悯复活。他们白天战斗、厮杀，夜晚却会回到辉煌的永恒灯火中宴饮享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在没有尽头的重复时光中，迎接苏尔特尔狂怒的火焰。
“……阿熙？”
薛熙泽回过神，卫生纸上留下的墨渍边缘被揉乱。
他忽然觉得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顺着眼角滑落，就像被窗外涌进来的风吹得奔流四散的黄玉琉璃残片一样。
“纸上写了什么？”边野看着他，眼底跳跃着碎金般的暖黄。
克莱因和文尼坐在旁边，大气不敢出，力图将自己的存在感缩到最小。
薛熙泽揩了一下眼角，面无表情：“祁向阳说他和舒道凉去征服宇宙了。”
坐在旁边的三人：“……”
◇ ◇ ◇
那天过后，薛熙泽不再发疯似的找祁向阳，前往洛里昂的名单也已重新补全——苏泽和切尔西·列德成为他们新的队友。出发时间比原定计划稍微推后两天，选在周三。
他和边野说了那天从小露丝口里听来的情报，包括德拉克里希。
彼时正值日头西斜，晚霞笼在重云间，将深灰的云翳染成渐变的橙金。
梳着蝎尾辫的Alpha坐在沙发上，就像薛熙泽离开契约之门后的那天一样。
听完他嘴里说的一切，边野看了一眼放在手边的XSR。
——传说重临。
“……阿白？”
“还记得传说重临刚上线时的九个英雄吗？”边野风马牛不相及地问。
作为传说重临的骨灰级老玩家，薛熙泽正襟危坐：“记得。荆棘女巫卡罗莲娜、天启之翼德拉斐尔、辉迹吟游奥丽维雅、奇迹赞颂者斯科特、童话回响迪耶儿、冥河幽影默里斯、审判者洛菲列、末日之锤安德塞，黎明先知西弗绪——是这九个吧。”
边野颔首，眼前慢慢浮现出土黄色屋顶上藤蔓似的绿色灯带。
以及最前方的火焰里那双黄金色的眼睛。
伟大会议的列席者们以传说重临的初始九个英雄为名，在对彼此的一无所知里因和普世价值观背道而驰的信仰结为可以托付后背的坚实同盟者。
“他们是火炬，我们是执灯人。”
“什么意思？”薛熙泽一愣。
边野说：“传说重临的秘密。”
“……？”完全没想到话题突然又转向游戏内涵的薛熙泽头顶缓缓浮出个问号。
“如果德拉克里希来自契约之门，那么传说重临的开发者一定和’门’脱不开关系。”
“祁向阳留下的信里提到了恩赫里亚，他真的不清楚舒道凉的身份吗？”
薛熙泽怔住：“你是说……”
“古奥西尼亚的故事里，亡灵生物不止骨龙一种。九个初始英雄、恩赫里亚、火炬、龙。”
“传说重临。”
“深渊种和幻想种，不可逆转的堕化。”
薛熙泽瞳孔紧缩：“……你是说，传说重临的开发者想要打开阿尔德乌斯之门？”
边野看着他，嘴角勾起，澄金的眼底却无半分笑意：“不，阿熙。门早就打开了。”
从亡灵骨龙德拉克里希离开门那一刻起，门就一直处于打开的状态。
被伟大会议的列席者们重复过的结束语涌上心头。
边野缓缓开口：“为了自由。为了归途。拂晓的晨星永不坠落。”她直直地望进面前人漆黑的眼底，“你说，自由和归途是哪里？门的另一边到底藏着什么？”
“……”
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恐惧骤然攫住了他，迫使他将目光停留在记忆里清晰的预言照片中祁向阳手腕间的三圈白骨手链上。
“如果门的另一边是归途和自由，那我们所处的这一边又是什么。”边野轻飘飘地吐出下一枚重磅炸弹。
这枚炸弹几乎击碎了薛熙泽仅存的全部理智。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云巅竞技场里奇怪的任务——那么真实的景和人，真的是虚构出来的吗？会不会，他们这边才是虚构出来的世界。一言一行都被世界外的人围观，所有一切都是预先编排好的故事，他们就像一个又一个提线木偶，粉墨登场，逗得观众哄堂大笑后滑稽退下。
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抑制剂可以置换，人可以置换，行星也可以置换，我们的世界，同样可以置换。”
——所以，如果推开那扇门，她会看到一个怎么样的世界？
假设传说重临的九个英雄象征九个时间段，他们现在又处于哪个时间段？
……
“洛里昂将告诉你新的真相，祂是时光尽头的全知者给你指引的第二个方向。”
“顺着这条群星铺就的命运长河，你将在光融化的地方看见祂。”
“祂一直在等你。”
——这个祂，又是什么？
边野看着手里的XSR，极轻极轻地抚了抚薛熙泽额前的几绺碎发。
她的Omega难得茫然地望着她：“那我们，又是什么？”
边野眯起眼睛，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我们总会知道。”她笃定道。
苏尔特尔焚烧彩虹桥，诸神黄昏后，会有一个新世界自此诞生。
旧日的神祇与故事被火焰燃成灰烬，尼德霍格挂起残肢断骸坠入深渊。
第二个太阳远比第一个温凉，而恶的废墟上，必将重建崭新的善的堡垒。
记忆里的金瞳也朝着她弯出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弧度。
冥冥中好像有第二个声音，跟她一起隔着遥远的时空在长河的另一端重复。
“我们总会知道。”
无数的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