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继父表示他根本没有引诱未成年进行赌博后,男人一脸冷漠切怀疑地看着他,表示会采取司法手段送他去监狱。
这时,继父指着我,声嘶力竭地喊出了一句话:“那是因为你儿子和他亲嘴儿被我撞见了,他自己要给我封口费,让我保密,根本不是什么赌博!”
这话一出,我知道我的黑暗来临了。
两个大人的脸上都像冻结了一样。漫长的沉默。
金惑的父亲脸色铁青,推了推眼镜:“你敢不敢为你的话负法律责任?”
“敢敢!我当然敢,我又不是发梦,我是两只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两个男娃儿像蛇一样缠在一起亲嘴儿,亲个不停,被我撞见后,你那儿子不想我家婆娘晓得,才一直给我封口费的!”
母亲神色呆呆的,她仿佛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整个人完全懵了。好半晌后,她才转向我,张了张嘴:“枢念,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咬住嘴唇,一对上她的眼睛,我便被她眼底饱胀的惊讶与失望震得几乎失去了神智,也呆呆地站着,直到她推了一把,我才醒过神,匆忙摇头。
“我没有。”
很无力的三个字。
“你放屁!你还没有?你像个女娃一样钻到他怀里,比蛇精还能撒娇,你们两个搂着别人掰都掰不开,口水还亲得老长,你现在装什么装!真他娘的做了婊/子还立牌坊!”
继父冲我破口大骂!
母亲已经彻底石化了。
金惑的父亲也看向我,这个男人给我的感觉就像戴着一层极为精致但冷漠的面具,他能恣意搅动风云,手段凌厉,他的眼神绝不是善意的,是那种上位者俯视弱小的傲慢。
“你多大?”
这男人所带来的压迫力远胜于我母亲和继父。
我讷讷道:“十六。”
“是么?也是处在一无所知又很叛逆的年纪。不管这事是不是真的,小惑最终都会回到正确的轨道,这种小孩子过家家的胡闹,他闹多了,我们也见多了,以前也不是没有女学生的家长找过我们,都一样。”
他又用一副云淡风轻的口气说:“小惑现在正处在这种对什么都感到新鲜又爱乱来的年纪,不意外。等他成年了就自然而然清醒过来了。”
说完,他便关上迈巴赫的车门,径直开走了。
母亲似乎仍在恍惚,她掐了掐虎口,呓语似地问我:“到底是不是真的?”
此刻,我仿佛是一个掌握罪恶力量的魔鬼,我在给她判刑。
许久后,看着我沉默的反应,母亲忽然以头抢地,大喊一声,随后跪在地上,不断地用双手抓自己的头发,捶打自己的头,边打边喊:“造孽啊,我这是什么命啊,老天爷,你为何会如此待我?!”
我从未听见母亲这样号哭,她的哭声让我的心脏好似在搓衣板上蹂躏,痛不欲生。
“你们一个个都来害我,都让我不得安生,我想要什么,老天全都给我反着来!我晓得,我前生一定是欠你们的,现在是在还债!”
她哭得那么用力,那么歇斯底里,我无话可说,漫天的愧疚将我吞噬。
好半天,她才扶着墙颤巍巍起身:“叶枢念,你真不是个东西,你是个变态!”
随后,她一巴掌甩过来,又拽着我的衣服将我推到墙上,捶打着我的双肩和胸口:“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的,你为何要如此折磨我!”
脸上火辣辣地疼,很疼,但如果能让母亲发泄,我也甘愿了。
不知不觉的时候,我已泪流满面。
这世界上那么多男人都让她伤心,连我,这个她十月怀胎独自抚养的儿子,最终也还是让她伤心。
“跪下!”
母亲扶着墙,有点累了,她朝我命令道,又踢了我一脚:“你像个女人一样钻到男人怀里,你知不知道你很恶心啊,我怎么会养出你这个东西来!”
“可怜的枢帆,她要是活着,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死的该是你,不是她!你应该去把她换回来!”
我最终还是循着母亲的声音跪下了,十六岁的我,对于现实仿佛只有赎罪这条路,而赎罪的唯一方式就是,听妈妈的话。
这天早上,母亲强行给我请假了,她不让我去学校,她先要祛除我身上的病。金惑送我的手机被她扣下了,电话卡直接被折断了。
她不停地给她熟悉的人打电话,询问哪些地方有道士,可以驱邪的那种,又不停地在网上搜,看有没有矫正这种变态行为的医院。
最后,她甚至打听到了一家可以进行电击矫正的疗戒所。
“没事,你现在只是生病了,妈送你去治好就行。先别上学了,到时候又碰到那个让你犯病的二流子,你会病上加病!”
“我跟老师请假说,你因为学习压力太大,精神上出了点问题,有些抑郁了。等过两天,我再送你去精神病院看看,说不定脑子真有问题。”
我的妥协与沉默换来的不是母亲先生气而后试图去了解的“先兵后礼”,而是愈来愈严重的宛如我已经患了精神病的管制。
不同于以往,这一回,除了外出就医和配合道士驱邪,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被关在卧室里,推开窗户看到的只是一扇白墙,连一只钻进来的蝴蝶都没有。
我从伊始的沉默到某个时刻忽然意识到,我被当作精神病人对待了,我成了母亲眼中十足十的变态。
我甚至怀疑,假使有人要我饿上十几天以驱邪,她也会同意。甚至我饿死,她都会觉得是老天爷要收走我这种为天不容的变态。
而在昏昏沉沉的做梦间,我反复梦见自己是被家人禁锢的祝英台,满手是血地擂门,但无济于事。
我穿着带有披帛的纱衣,坐在角楼屋顶上,企图飞出那个深院,但我不是蝴蝶,根本飞不出去,我只会从高空摔死。
摔得血肉模糊,尸体再化作一只蝴蝶。
我不断地回想我的十六年人生,反复诘问自己,我真做过一些伤天害理的事么?为何要一直被这般对待?
我努力做母亲最温顺的儿子,从小就听话得不得了。
也许是因为养成了极其乖巧听话的性格,我似乎缺少了一些男子气概。
走在篮球场附近的时候,偶尔会被路过的人啐几句“娘炮”——有次,我尝试着打篮球,但一个男生路过时丢下了一句:“看见这种娘炮玩这种运动,感觉篮球都他妈地被玷污了”,此后我再也不愿打篮球了。
我努力地考第一名,从来不喝酒,不抽烟,不去任何不规矩的场合,甚至在那天之前连如何自渎都不知道,我的生理知识简直是一张白纸,像一个书呆子。
我把一切都给了学习,因为我想让母亲因我而自豪,想她给我鼓励,她能夸奖我,想这个家里能多些欢声笑语。
可是、可是……所有一切好似都是一厢情愿。
我得到什么了?
现在,我爱上了那盏唯一能给予我光亮的灯。可我因此成了变态。
此时此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想念金惑。
我不知道他的父亲现在又是如何对待他。
明明我们生活在信息如此发达的世界,但却没有办法联系上彼此。这不是新时代的梁山伯和祝英台,是什么?
哦,还有,我的生父姓姜,我根本不是姓叶的儿子,只有枢帆才是他的骨肉。这一刻,一股热血忽然上涌,对,我还有父亲,我生父。
我知道他不待见我,但他才是与我血脉相连的人。
那天晚上,我拼命擂门,我从未这样强烈地反叛过母亲。我想出去,想去找金惑,想在大街上呼吸自由的风,哪怕去找那个不待见我的父亲我也愿意。
我给予了母亲一个儿子所能拥有的忠诚、温驯、努力、听话,可她回以我的却是“精神病、变态、性向矫正、应该去换我死去的姐姐回来”。
我从默默流泪到开始大声哭泣,我太想打开那扇在外面锁死的门了。它此刻不是一道门,而是一道束在心口的枷锁。
大约晚上八点半的时候,我听到外面锁打开的声音,我欣喜若狂,我以为母亲开始改变主意了。
不过,迎接我的是继父。
“你真像个疯子。吵死了。”
他又喝得醉醺醺的,贼溜溜地看着我:“你老娘去请道士了。”
“被关了这么久,很难受吧?我问你,你和那小子睡过没?男的和男的都是怎么弄的?你以前可是乖得嘞,现在为了一个带把的跟你老娘闹成这样,难不成你被他搞得很爽?舍不得啦?”
我现在恨极了这个始作俑者。反正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已经落下了,在他的手朝我的臀部伸过来的时候,我不管不顾地抓住它,死命咬,又在他避让的时候,一把取过旁边的椅子,直接朝他砸去:“滚开,别碰我!”
我想我是疯了,真的疯了!
现在他但凡碰我一下,我就会使出平时根本不会有的力气,我好歹也一米七几了,大不了鱼死网破!
继父被我的气势砸懵了,可能没想到我会这么激烈地反抗,他倒下去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回头看。
余光里,似乎是身体“砰”地砸在台阶上的声音。
我一口气冲到了大街上。
晚风裹着花香拂过,那是自由的气息,我几乎潸然泪下。
我坐上了去找金惑的公交车。
但到了他家附近,发现门口停着那辆熟悉的迈巴赫。我只偷偷一瞧,便看见了金惑的父亲和夏樰的身影。
而院子里,居然多了一条狂吠的比特犬,正由夏樰牵着。
等了很久,还是找不到接近的机会。
我只好作罢,坐上了返回的公交车。
外面霓虹灯闪烁,车流不息,人海潮生,在生命数千、数万场遇合里,我找不到最想找的那个人,与他一起分享我此刻所感受的世界。
飞驰而过的画面里,路旁的小店门口开始挂上了灯笼、气球和庆祝的标语、条幅,夹杂着时不时响起的烟花……我这才意识到,今天是跨年夜。
明天,又是新的一岁。
我茫然地在市中心附近的广场溜达,想在那里看场烟花。
我敢确信,我从未见过如此绚丽的烟花,蓬散着向周廓飞去,像是忽然倾泻的星河,喧嚣而灿烂。
我一眨不眨地看着,忽然捂住脸,泪流满面。
我多么期望,此刻金惑能在我身边。
不远处有个河滩,很清静,有三三两两的人正坐在上面,有的拍视频,有的纯粹散心,比方才人流拥挤的广场更适合现在的我。
我沿着河岸漫无目的地走,思考接下来我该如何做。
逃是逃出来了,可还是要回去的。
这是我十六岁这年所拥有的最大勇敢,在跨年夜偷跑出来,然后在新的一年到来之前灰溜溜地回去,迎接新一轮的责骂。
周而复始。
可是、可是,命运终究是眷顾我的,当我看到不远处那个背着背包,将双手插在裤兜里,一直在原地徘徊的极其青春而高大的背影时,我大脑一瞬间竟一片空白。
“金惑!”
我大声喊他的名字。
前面的人回头。
广场一侧又瞬间燃起了烟花,生腾的瑰丽刚好照亮了他此刻的面容,坚白的,诧异的,又欣喜若狂的——他朝我张开双手。
“叶枢念!”
他也大声地喊着我的名字。
“我找到你了!”
我不管不顾地扑到他怀中,在他怀中啜泣不已,眼泪鼻涕一起蹭在他衣服上。
这一刻,我就像暴烈的雷电中跳向梁山伯棺椁的祝英台,有一种死而无憾的心情,见到他的幸福完全地而理所当然地,超过了先前被关禁的种种绝望与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