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递点门前有盏射灯，照得门前亮堂堂的，平常摆着快递的空地被白色的光覆盖着，没有什么死角，只有红砖的缝隙投下细而浅的阴影，很精致。小麦猜那盏灯是田军安在门框上的。

白光底下坐着他们三个人。

田军脸上的轮廓在脸颊上投下锐利的阴影，光里的那半张脸没有什么血色，更像是蜡做的了。这样的灯下连赵露的表情都显得有点肃穆，她被抓歪的头发歪在一边，在风里打结的刘海像屋檐下摇晃的蜘蛛丝拍打着她苍白的脸。

在这样炽烈的强灯下，三个人的脸都像是覆盖在血肉上的苍白假面，出奇地相似。

这附近或许有几个垃圾桶，风吹着垃圾袋哗啦哗啦响。代替树叶填补在树枝摩擦的噪声里，一浪一浪地响起来。

小麦目光涣散着，只是盯着炉子那块亮起来的斑点，微眯着眼睛，没有表情。赵露的目光直白地落在她身上，后者浑然不觉。

小麦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看着火的话心里会有一种安稳的感觉，原始对于火的亲近让她昏昏欲睡。在她半梦半醒之间，赵露终于结束了她漫长的观察，抿了一下被火烤干的嘴唇，有些紧张地小心说：“每个孩子都天生爱自己的父母对吗？”

小麦的睫毛在火中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她的眼皮颤抖着，像是火光里的飞蛾。

田军转过了茫然的脸，看向赵露。见赵露没有重复刚才说的话，田军掏出手机，打开了语音识别文字的软件，把马扎挪到了赵露身旁，坐下。

田军坐得矮，把手机递给赵露看界面，赵露低着头，对着手机又说了一遍：“我想问……每个人都应该爱自己的父母吗？”

措辞上有细微的变化，看上去她还在持续思考，小麦抬起眼看向对面。

田军低着头，看着那行字僵住了，没有反应。赵露看见两个人没有第一时间发出任何肯定的信号，表情好像更疑惑了：“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小麦抢白，打住了她的追问，“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田军举起手机，朝小麦举过来。小麦看了，也站起来，把椅子搬到田军旁边坐下。

三个人就这么挤在火旁，对着田军的手机说话。

“我妈说我不爱她，我是个不爱妈妈的女儿”赵露低着头，手里揪着外套的袖子边搓着。

“那只是吵架的时候说的话，不用放在心上”

“我觉着她说的是对的，”炉子里的煤烧得旺了，火光跳跃出桶沿，映在赵露的眼睛里，如同火红的星星：“我确实不爱她”

赵露好像诚心地要说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向着小麦和田军这两潭净水里扔石头，却只能看见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微弱波纹。

小麦没有像她预期里的那样指责她，也没有一脸悲伤和愤慨，她只是垂着头，像是对着田军手机上识别出来的文字出神：“爱是什么呢”她低声地问。

赵露却觉着这个问题很好回答：“我妈妈说她爱我，世界上最爱孩子的就是母亲，生我的时候受了特别多的苦，她为了我牺牲很多东西，她还会牺牲下去，而且，她是唯一能为我献出生命的人”

“你不这么想是吗？”

“我觉着献出生命这种话太可怕了，我不想要她的命，我也不想要她牺牲的那些东西，但她说如果不是我她就跟我爸离婚了，如果不是我她早就去死了”

赵露眨眨眼睛，小声说：“然后我说没关系的，她可以不用担心我，如果实在想的话离婚也可以，去死也可以”

小麦听到这里，叹出长长的一口气，仰头望天，像是感到无奈。

赵露像是没了底气，小心翼翼地半是疑问、半是懊恼：“为什么她天天嘴边上挂着去死就可以，我却不行？”

“希望自己去死，是因为人死了就自由了，不是别人的附属品，拒绝了要承担的责任，否定了他迄今为止从别人那接受到的一切对待，死像是终结一切和否定一切的特权……”小麦喃喃地说：“希望别人去死，就是夺走他们渴望和害怕的特权，变成诅咒了”

赵露摇摇头，没听明白，只是倒豆子一样重复刚才的争吵，像是在举证妈妈的毫无逻辑：“她说我是白眼狼，咒自己的亲妈去死，她说我不爱她，说世界上每个人都爱妈妈，但我是个不爱妈妈的孩子，我不体贴，不懂事，不孝顺……”

“你怎么想”

“我可能不是正常人……”说到这里，小姑娘的头垂下来了，很平静地低声说：”因为我真的不爱她。”

你怎么可能不爱她呢？

当你是婴儿的时候听见妈妈的话就会安静，在妈妈怀里的时候会感到安心，哭了一定第一时间会找她，学的第一句话大概率是“妈妈”，第一次学走路的时候，应该也是朝着妈妈的方向。舐犊之情和孺慕之心是人类基因里的设计，没有人会不爱妈妈。

天意虽然如此，事情却常靠人为。

爱是什么永恒的东西吗？

“你只是没有按照她的方式‘爱‘她，在指责你罢了”小麦斟酌着用词，尽量不表达出她对此人的主观情感：“如果日子想好过一点，可以多配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