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早冬。
顾东望隔着窗户看向园中的数株梅树,天气尚暖,枝丫间绿意盎然。
笔尖蘸墨,挥毫描出繁茂的枝干,换一支笔点出红艳的梅花。
才画了几朵,顾东望就停了笔,暗自叹了口气换了张全新的纸。
半晌,他按了按酸涩的眼眶,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灌了杯茶后,又从怀中拿出一张叠了几层、泛着毛边的草纸。
小心展开,一幅飞天的草图映入眼帘。
去年磨制了几色颜料,又买了上好的宣纸绘制出一幅飞天,偶然被宫廷画院的待诏罗尚看到,盛赞了几句。
数月后,罗尚不知为何辞了官职,临走时遣人过来问他是否愿意随同南下。
顾东望打点行李,喝过许文恪的践行酒,便随着罗尚的家眷一起奔赴江南。
途中,罗尚细细看了他画的飞天,称他颇具灵气,尤以神女的点睛一笔最佳。
他听后顿觉赧然,在得了颜料重画的之时,念及敦煌飞天毕竟是佛家画作,便还是将神女的脸画成了宝相庄严的模样,只有眼睛处保留了睐儿的神韵。
此后,罗尚又对顾东望多番指点,他便将画又修修改改重作了一幅。
落脚江南后,罗尚将他引荐给了慧觉寺,方丈见了他的飞天后,邀他绘制几幅菩萨画像供香客参拜。
直到半年前,他才搬进了这抱朴园,随园子里其余人一起学习画技。
抱朴园乃是江南颇负盛名的几处画行之一,常有闻名的画师过来切磋技艺、指点新学者,罗尚便是受了园中众人的邀请才到此。
在园中住了大半年,顾东望的画技可谓一日千里,在此地也算是崭露头角。
十日前,抱朴园画师集会,约定下次园中红梅绽放时以花入画,要评出个前三甲来。
此后,他画过数十次,也将园中能看到的前人画作都看过了,但依旧作不出自己的满意的来。
罗尚看过他的画,也只说匠气太过,神韵不足。
若差在画技上,还能安慰自己勤能补拙,多费些心思便好,但灵气却只能靠悟。
昔年阳明先生格竹悟道,现下寒梅未开,他连这所谓的笨办法都尝试不了。
细细想来,作画这十几年来,称得上灵光乍现的时刻屈指可数,若要论最强烈的一次。
顾东望思绪回到现实,视线再度落到了眼前的草纸上。
那时目睹的一舞,切实让他领会到了何为丝如泉涌,下笔有神。
可惜,给予他灵感的睐儿在他的画作出不久后便不慎从楼梯上跌落,再不能起舞了。
顾东望长叹一声,将草纸小心叠好,然后就听到园中有人唤他。
“东望兄,有书信至。”
*
大雪漫天,青山隐隐,新起的坟茔前有两人素服而立。
“把你的眼泪擦擦。”许文恪推了一把身边的人,“老和尚去极乐世界了,该为他感到高兴。”
“是啊。”顾东望长叹一声,“多谢你及时来信,让我能见他最后一面。”
“跟我还客气什么!都是老和尚捡来带大的,我比你先到寺里,论起来你得叫我声哥呢!”
顾东望没有接话,两人站得一会儿,又各自磕了头,才下了山。
许文恪要回衙门点卯销假,顾东望便收拾纸笔往有梅花盛开的地方走。
山路崎岖,走得片刻,他想起不远处有座凉亭,正可做赏花作画之用。
不久,他见到了凉亭的一角,握着袍角刚要上前,就听见有乐曲声响起。
丝丝缕缕、如泣如诉,每一个音都恰如其分。
顾东望听得一会儿,只觉这乐师技艺娴熟,曲子悠扬动听。
曲罢,他想见一见那琴师 ,就听见有人说话。
“烦死了,就这样的曲子有什么好练的!”
顾东望抬起的脚就这样停在了半空。
“睐公子,是您自己选了这条路,练不练也全在您自个儿,犯不着在我跟前儿抱怨。”
“知道了!”
“您能想明白那再好不过,先生今夜会到教坊来,公子还是先紧着把曲子练好吧。”
“好了好了,你先下去吧,让我自己一个人待会儿。”
脚步声响起,顾东望赶忙躲到一旁。等那名小厮走远后,他自觉撞破了他人私密之事,只想着赶紧离开。
走出没几步,只听见上方的凉亭内骤然响起铿锵之声。
他惊愕转头,激昂的曲调一阵高过一阵,如排山倒海般奔涌而来。
奏曲之人心中怀了难以化解的愤懑,要借了这琵琶将一腔情绪倾泻出来。
顾东望一时听住了,他眼睛盯着凉亭的一角,缓缓移动步子。
渐渐地,他看到了凉亭的柱子,然后是凉亭中的栏杆,最后他看到了一只手。
这只手肤白胜雪,正卯足了劲儿,一下下砸在琴弦之上,带起裂帛般的声响。
俄而,五指翻飞,他只能看见一层层虚影,金戈相击的声音一阵阵紧逼而来,叫顾东望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他抬首,见到一双熟悉的眸子,与那日含情带笑、波光潋滟的神情不同,此时的眸子内蕴精光,一池的怨愤几乎溢将出来。
顾东望顺着眸子的视线看去,漫山热烈绽放的红梅便尽收眼底。
梅枝苍劲嶙峋、旁逸斜出,鲜红的花朵随着曲如游龙般的枝条肆意伸展,所到之处皆是鲜红。
起风了,寒风挟着清幽的梅香从脸庞刮过,顾东望脑中忽然浮现了那句诗。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注1】
回到住处时许文恪已经下值,正拎了一角素酒走过来。
“回来了?今日画得如何?找到你说的什么神韵了吗?”他边说边往顾东望背上的书笈里去看。
“你还记得睐儿吗?”
“睐儿?”许文恪放东西的动作一滞,“哦——你是说之前跳水中舞的那个啊。”
“是。”
“他伤了腿以后就不跳了,你猜他后面改什么了?”
顾东望抿嘴不语。
“改弹琵琶了!”许文恪将吃食一一摆好,招呼顾东望坐过来同吃。
“这其中还有一段公案,你猜他为何要改弹琵琶?”
顾东望摇头。
“嗐!之前只道是他不小心从楼梯上跌落,他伤好后闹了起来,众人才知原来是被人推下来的!那日一场水中舞令睐儿声名鹊起,令那人原本快到手的头牌之位不稳,才使了奸计。”
话到此处,许文恪点点筷子,又道:“这人弹得一手好琵琶,睐儿为了压过他才改学的琵琶。”
“那……”顾东望迟疑一瞬,“他胜了吗?”
“你是说睐儿?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觉着悬。你想想,人家那可是学了十几年的,他才学了多久?不到两年而已。”
顾东望没有开口,但心里却并不同意这个说法。
熟稔的技艺固然重要,但弹奏时的心性和弹奏出的神韵却是需要灵气的。
而睐儿,确实有这份心性和灵气。
“你怎么忽然提到他了?你今天看到他了?”
顾东望筷子上的酱豆滑落到了桌上。
“没有,只是回来的路上听到有人说起这个名字……我就是随便问问。”
*
距离元日还有些时日,顾东望日日往那处梅林去,为了不耽误睐儿练琵琶,他并不占凉亭,而是在周围寻了个合适的地方铺开画纸。
睐儿并不常来,有时隔三日,有时隔五日。
他来时,顾东望便听着他练习靡靡之曲,只是每每练习不了多久,那曲子就会骤然变调,他那或烦躁或郁闷或深思的情绪就会分毫不减地传入顾东望的耳朵。
顾东望笔下的红梅便时而灿烂时而含苞时而舒展。
他若不来,顾东望便只能对着一林孤寂的梅花,一点点勾描它们不同的姿态。
不久便近除夕,年关事繁,他便无暇再往梅林去。
一直忙到元宵过完,年前同他一起返京的罗尚把他喊了过去。
只说他的《凌寒图》中所画的梅花已通神韵,想来是山林间的梅花独具天然野性,这才使他了悟,便封了五十两银子旅费,令他自往各处山野间游览。
“此事便这么定了,莫要再推辞,你的天赋不可蹉跎,这银子权当我收了此图的资费。”
话说到这份上,顾东望便不敢再辞,再三拜谢后出了府门。
他也不敢与罗尚说,自己忽然了悟与那一林梅花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只是因为他误打误撞听了一个人的琵琶,又知道了他的故事。
出发的前一日,顾东望再次背着书笈,早早地往梅林去。
梅花尚在,依旧鲜艳地傲立枝头。
他站在熟悉的那块大石旁矗立良久,一直等到日头高挂,才在那条蜿蜒的小道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这次睐儿身边没有跟着那名小厮,他独自捧着琵琶缓缓走入了凉亭。
调子响起,不是他常练习的情思之曲,也不是一浇胸中块垒的信手弹奏。
直到婉转细腻的“原来”二字传来,顾东望才恍然明白,睐儿弹奏的是《牡丹亭》里的《皂罗袍》。
琵琶仿着笛子的声音,一点点托着水磨的唱腔。
顾东望驻足出神,待听到末一句“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注2】”时,他觉出了唱曲人腔调中的哽咽。
有那么一瞬,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心口的疼痛。
顾东望抬手盖在胸前,却又只摸到了如擂鼓般地响动。
他从书笈中拿出一幅画,红梅映雪、翘角凉亭,锦袍之人怀抱琵琶按指拨弦。
本想将这幅画送给他的,多谢他帮自己悟出了梅花的神韵。
但顾东望这时忽然发觉自己的错了。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注3】。
特地到这人迹罕至的凉亭来唱这一句的人,怎会看得上这幅工于技艺的画。
雪簌簌下着,睐儿早已离开,顾东望伫立在大石之侧,久久地望着对方消失的地方出神。
若你苦于红墙高深,那我便助你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