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涯浑身湿透,坐进周池的车,她有些累了,倦怠地靠在窗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头。
周池的嘴绷得紧紧的,好容易显出一点弧度,还是在开口说话的时候:“子涯,你今晚还是先住在我家吧。”
宋子涯:“嗯。”
周池又道:“那些衣服和钱,你拿去吧,就当封口费了。”
宋子涯:“嗯。”
周池:“你能说点别的吗?宋子涯?”
带着怒意的声音如同暴雨,劈头盖脸地砸在宋子涯身上,她抬起头,那张被雨冲花妆容的小脸莫名带着些悲愤,“我能说什么?”
可责怪的话未至,她看见周池的脸,却先败下阵来了。
同样被雨淋湿的额发,隐隐含着泪光的眼,清晰可见地沿着结膜边缘攀升的血丝,像在瓷器表面蔓延的裂璺,周池的眼中似有怒火,这位优雅的王子第一次在她面前如此情绪失控。
“我知道你只是为了钱,倒也不必如此嫌弃我吧。”他惨白地笑了笑,“子涯,那天我说,我爱你,并不只是一句空话。”
宋子涯感觉自己的心脏抽痛,但也想不出实质能安慰他的话来,“你接着开车吧,大晚上还下雨的,多危险。”
“我其实很想一头开进阴沟里的,宋子涯。但是我的命比你的值钱。”周池有些绝望地说道。
宋子涯知道他真的生气了,他平时根本不会说这种话,心中隐隐的有些不安,倒不是怕周池真把车开进沟里,而是怕周池一个人的时候,想不开自残。
他真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不论别人对他再坏,他也只会考虑是不是自己的问题,而非别人本就带有目的。
“周池,”她想了许久,终于还是开口说,“我们分开,是为了以后更好地相遇。”
“别给我画饼,我们的人生除此之外再无交集了,你明明知道的。”周池气得在方向盘上砸了一拳,“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宋子涯,我们能不能继续走下去?”
宋子涯抿紧了唇,苍白得几近透明,没有血色。
“周池,”她说,“我们先回家吧。”
“家”这个字眼仿佛周池的安定剂,果然他不再言语,而是专心致志地开车。
大雨打湿了前挡风玻璃,雨刷器刮过,把景色变得毛茸茸地,复又清晰。
呼吸微凉,窗外的热气也被暴雨逼退,浓墨的雾散去,将天际点开一点星光。
宋子涯在车上睡着了。
周池打开副驾车门,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前女友,最后还是选择把她抱回了家。
宋子涯朦朦胧胧地睁开眼,一片昏黄的光,斜斜照在玄关处,眼睛酸胀,眼角还有湿意。
周池在楼上沐浴,传来隐隐的水声,她也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房间,准备洗澡。
热水稍稍让宋子涯清醒了些,酸涩,痛苦,在一瞬间涌上心头。
但她并不后悔。
或者说,宋子涯不知道什么叫后悔。
她的词典里,没有这两个字。
洗完澡,宋子涯走到客厅准备吹头发,却发现周池坐在门口等他,他仅穿着一身睡袍,湿透的头发下一双阴鸷的眼,正打量着宋子涯。
“过来。”他对宋子涯说,“我们聊聊。”
宋子涯向后退了半步,捂紧自己的胸口,“如果我说不呢?”
“……”周池盯着她,又重复了一遍,“你过来,我现在不会对你怎么样,但我的耐心有限。”
宋子涯默默坐到了他身边。
“你要说什么,说吧。”她差不多是破罐子破摔了。
“你没有怀孕吧?”
周池第一句话就让她不知所措了,“我没有,那是您父亲瞎说的,他只是想我配合他演戏。”
周池此时也回过味来,知道自己方才的问话有多么荒谬了,但依旧死犟着一张脸,嘴唇微微下撇,“那你怎么解释,我姑姑问我们有没有谈恋爱,你说‘不是她想的那样’?”
“我走神了。”宋子涯说,“不过你家里人的意思,不就是不想让我们在一起吗?”
周池哑口无言。
“再说。”宋子涯条理清晰,“我直说了吧周池,我感觉我嫁给你以后,会很不幸福。”
“很不幸福。”周池咀嚼着这句话,眼角依旧红红的,“这样的评价,真的很坏了。”
宋子涯的心像是被针扎过,很痛,又找不到具体的发泄点,她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是把临到嘴边的话化为更锋利的刀,扔向周池,“我没有别的意思,周池,我很喜欢你,但是,我们确实不太合适。”
“等我变得更优秀,再跟你在一起,好吗?”
“你骗我,如果你真的喜欢我,你不会想着分开的。”周池几乎有些歇斯底里了,他剧烈地喘息着,像是正在经历过度呼吸,接着便不住咳嗽起来。
宋子涯慌了神,她连忙靠近周池,试图让他的呼吸畅通些:“你没事吧?”
“我当然没事。”周池擦掉嘴角溢出的津液,那双眼睛再无过往的温柔,而是狠厉地看着她,从未移开过视线,“我当然,没事。”
宋子涯的手像是被烫到了,往回缩了缩。
这些,都被他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
他记仇,睚眦必报,其实他完全可以像平时一样装大度,可是在面对宋子涯的时候,他做不到。
宋子涯也是。
太过相似的两个灵魂,在互相碰撞的时候,本就会受伤。
“翻译的事情,你不用继续了,我们自然会找到其他更好的人来替代你。”周池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是啊。
本来也不是非自己不可。
宋子涯其实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周池家的了,她又回到了自己那间破旧的地下室,仿佛那间干燥而明亮的房间,不过是她的一场梦。
直到周池再次打电话给她。
“你为什么背弃我们之间的约定?”他厉声质问,“宋承安问我们是不是在翻译《大庆藏卷》,还知道了和周家有关的事情。”
宋子涯的大脑嗡的一声。
她站在食堂里,端着餐盘,几乎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食堂里的人熙熙攘攘,来来往往,不知谁撞到了她,“对不住啊小姑娘……欸,你的衣服都湿了。”
宋子涯举着电话,将餐盘有序放好,声音颤抖,“你……你说什么?”
“我不想跟你多废话,宋子涯。”
电话猝然被挂断。
宋子涯急得在原地打转,甚至没有去公用澡堂换件衣服,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导师办公室。
宋承安乜着眼看她。
“瞧瞧,这是什么风把我的好学生吹来了?”宋承安一弹烟灰,长满胡渣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来,“你最近挺忙的,我都没怎么见到你。”
“你偷了我的东西。”宋子涯眼含怒火,站在宋承安面前,“给我道歉。”
“为什么?”宋承安从鼻孔发出笑来,“你真是自信狂妄得好笑,宋子涯,你觉得学校是会信我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教书育人呢,还是相信你学术不端?”
宋子涯的指节泛白,她遍寻不到自己的记忆中到底哪里漏了马脚,难道是那通电话?
还是说,自己第一次偷用内网的时候,就已经被宋承安盯上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
“周家的人也并不聪明,要知道。”宋承安把自己那块金表解开,放在桌上,“我能混到这个位置上,可不是仅仅靠着学术这么简单。”
这么说,他早有预谋了。
远在周家找上他的时候。
宋子涯咬紧了唇,虎牙抵出一点血来,“我和周家签了合约的,你就那么恨自己的学生吗?”
“准确来说,我对你没什么想法。”宋承安笑了笑,“你甚至没有一台能录音的手机,省省吧,宋子涯。你注定是要被我踩在脚底下登天的基石。”
好一个登天。
宋子涯确实拿他没有办法。
她嘴角扬起一点笑,“行啊,那就等着瞧。”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宋承安似乎是从未被如此忤逆过,他从桌子后站起来,指着宋子涯破口大骂,“别以为你长得好看,就能出人头地了!老子恰巧看你姓宋才要你,你看等我说不要你之后,到底还有谁要你!”
“宋子涯,你等着被学校开除吧!”
宋子涯并没有理会宋承安的跳脚,她很感激宋承安没错,但是宋承安也利用过她,让她接触了不少研究前沿的内容。
这些,她都记在心上。
和导师,也算是彻底两清了。
宋子涯最终无处可去。
在这个夏天,她连自己最后的落脚点,都失去了。
她走向教务处,把自己辛苦存的钱抠出来一点,交上住宿费。
再将自己的东西,一点点地搬进新宿舍。
她运气不错,正好和计算机系的学妹一个宿舍,还是N大新建的宿舍。
比起周家的问责,来得更快的似乎是宋承安的报复。
临近毕业,宋承安正式和教务处申请,解除和宋子涯的导师生关系。
理由是,宋子涯,“学术不端、学术造假”。
曾经在期末论文中杜撰大量不实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