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二点,佐藤一人来到了集合地点。
这是横滨港。
鳞次栉比的仓库伫立在这里。夜色下,亦是□□活动的地盘。他是松叶会的一员,无足轻重,却又不可或缺。今天,是他请求许久的一个机会,一个复仇的机会,正如这次只有两人的‘清扫任务’。
佐藤踩点到达约定地点。月色投下的阴影里,那个单薄的身影无声望向自己。
哦……他在心底判断了三秒才反应过来。
幸运的小子,不知名的凶手,杀了自己兄弟的屠夫。
——藤本。
那就是最近村田先生跟前的红人。
黑发被扎成短短一个小辫翘在后脑勺。往下,黑色口罩遮住大半张脸。过长的刘海后,隐约露出一点棕红瞳孔。
暗色的衣裤,皮肤苍白,又矮又瘦,在横滨无光的夜里与无尽的黑色融为一体,像一颗即将枯死的树。
……异常普通,异常瘦弱的杀人凶手。
佐藤的思绪飘回几日前。
走廊没有窗户。因为惜命的松叶会现任六代目村田先生,为了防止被隔着窗户一枪爆头,干脆连窗户也没装。
日光灯亮得刺眼,分不清是白天黑夜。
转过弯,又是一大段长长的通道。这里一年四季开着灯,在佐藤数着心跳走到第三十步时,走廊尽头那扇门打开了。
白色头发,花牌耳饰,是那个搞暴走团的小鬼。
佐藤知道他:黑色皮肤,白色毛发,估计是某个菲佣厮混后留下的混血杂种,他对此不屑一顾。
黑川伊佐那不能得到佐藤自认为的尊敬——他是个标准□□,对强者以谄媚,对弱者以鄙夷,热衷于给万事万物贴上标签。而恰巧,拥有外国人、未成年双重标签的黑川伊佐处于他鄙视链的最下层。
可惜对方现在是总长跟前的红人,他实在够狠:聚集一帮小鬼,卖粉、催债、抢劫,成年人不方便沾手的事都染指。他是村田现在趁手的怀刀,在被厌弃之前,就算佐藤心存不满,却也什么都不敢表示。
他们擦肩而过,眼神一触即分。直到那意味不明的暗紫色眼睛被隔绝在关上的门后。
办公室里是坐着抽烟的村田先生。
他是现任六代目总长。拥有野心、权利与数不清的钱。他可以在纸钞里蝶泳一辈子不上岸,也可以不问缘由地杀死任何让他不快的人,还与政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他总是感慨自己生不逢时。
在过去,松叶会曾经也是大帮派。最辉煌时,关东关西境内,国内国外的□□对着这个名字低下头颅,献上小指。而倚仗着过去的余晖,村田也得到了数不清的财富与权利,那如果重现过去的辉煌,又会是怎样的盛况?
村田不甘心。
尽管他垂垂老矣,但贪婪却与日俱增。老旧的皮囊下,是尚想再享受充满金钱与权欲的人间的渴望。
他不会容许任何人破坏这份野望。
“老大。”
佐藤行礼。弯下腰却并不抬起,只盯着地板的花纹。
许久后,头顶传来一声叹息,男人苍老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
“佐藤君。”
上座的总长面容在顶光照射下模糊不清。
“看到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见到佐藤没说话,他深吸一口,吐出白色的烟圈。那日益浑浊的眼藏在褶皱的皮子后,向下俯视。
“山口那件事,你还放不下吗?”
“……山口大哥同我多年情谊,总长,您只要告诉我一个准话,他是不是被藤本杀的?”
十几年前,佐藤加入松叶会。那时候他还跟着自己在学校认的大哥当不良,随后辍学,离家。已经将自己放弃的父母早早已在某天莫名其妙消失了。
除了作为大哥的山口外,佐藤也找不到别的活路了。
他们一起相处了几十年,一起入会,一起杀人,一起泡吧。由金钱与人命堆砌出的前半生让他再度找到自己的价值,没有想到未来。或许他们会死于报复,死于火拼,死于情人的温柔乡,而不是像现在山口这样,和垃圾一样破碎地撒在仓库地面,与无数弟兄一起,在第二天被条子发现,成为灰尘的混合物。
死得无足轻重。
很难说清他当时的五味杂陈。难过、愤怒、伤心、喜悦……
愤怒于有人胆敢以这种方式挑衅他们的尊严,恐惧于朝夕相处的人死的如此轻易,喜悦于山口死后腾出的位置与权利。
随后,连那点稀薄的感情也消散了。
火拼又开始了。横滨的夜晚变得不再安全。持械伤人、持枪杀人的新闻轮番在电视上播报,像某种另类的□□春晚——直到一个月后,村田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减缓了对外扩张的速度,不再专注于抢地盘,反而分出不少人手前往涩谷。
去干什么呢?神神秘秘的总长不肯明说。
组里开始异动。村田这一举动引起中高层诸多不满。长老会乘机发难,和首领派分庭抗礼——这个总长位置又不是只能他村田一人坐得。对外扩张侵略,对内勾心斗角,局势越来越紧张。
伴随着暗杀、火拼、械斗的氛围,松叶会渡过了一个暗潮涌动的新年。翻年后,村田率先服软。他将人手召回重新投入地盘争夺。以中高层亲信首领派三分之一被替换为代价,将‘清洁’组收入囊中。不久后,里面来了个叫藤本的新人。没人说什么,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心照不宣地揭过。
除了佐藤。
看到那人的第一眼,他就知道,杀了山口的人就是他。仇人见面总是分外眼红。更何况,□□总是把义气、武士道精神挂在嘴边。对上位者要忠诚,对兄弟要仁义。
即便再怎么不屑一顾,还是要冠冕堂皇地顶着名号,至少在被背叛之前,能先把自己骗过去。
于情于理,佐藤不可能放过藤本。
这也是他现在站着这里的表面原因。
村田没有接话,他只是盯着佐藤的脸,试图从那五官中看出点什么。
“……我还记得你刚进组的时候,跟我说想要干出一番大事,想要赚大钱是不是?”
“是。”
“你当时说的话,我现在还记得。”他摆摆手:“佐藤啊——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山口死了,我也很难过。但是人生在世,有的时候,太清醒、太糊涂都不是好事。”
佐藤没有接话。
这阵沉默代表他的回答。故而良久后,村田终究叹了最后一口气。
“……今晚横滨港那边,十一点,有个‘清扫’的任务,你和藤本去吧。”
他手指微抖,烟灰随之掉入缸中,只留下猩红的火星。
“就你们两人。”
夜晚的海风十分冻人。
仅仅几分钟,佐藤便感觉指尖冰冰凉凉。他搓搓手脚,从嘴里发出一声巨大的咂舌声。
“开始吧。”
他从兜里掏出烟盒,并未正眼看人。仅仅将烟叼在嘴里,含糊吐出几个字。火光在他脸上一闪而过,没有照亮他眼底的黑。
几秒后,那道几近于无的影子才动了动。然后迟疑着,慢慢开口。
“……其他人……呢?”
与想象中不符,藤本的声音中气不足,十分虚浮,说起话来像在嘴里含了一颗鹅卵石,模糊不清。
这样的声音压不住佐藤。人总是会对一切事物抱有侥幸:或许他根本不是凶手,或许他只是村田先生树立的一个靶子,或许他只是徒有其表,或许自己真的可以……
脑海深处的念头咕噜咕噜冒着泡。压过了他对死亡的意义和恐惧。
“只有你。”
思绪流转间,他扯开嘴角,露出讥笑。
“怎么?这点工作也做不了?”
“……他们、不来吗?”
“不——知——道。”
“为、为……什么?”
“废话那么多,藤本,难不成你想背叛松叶会?”
几句话的时间,佐藤摸清了藤本软弱的性格,当下毫不犹豫一把扯过他的衣领,一字一句威胁道:“小白脸,我说了,你——自——己——去——”
“……”
两人僵持住了。
佐藤知道他只能照做,故而有恃无恐。
村田力排众议也要保住的就是这么个废物。不论他是被胁迫也好,身不由己也好,自愿的也好。从他卷进这场漩涡开始,藤本早已经被物化成一个让长老会敲打村田的由头。他会好好招待对方,作为他佐藤从首领派倒向长老会一派的投名状。
而藤本将会死在这里。
果然,几息后,藤本挣脱他的束缚,微退半步。重新将半边身体藏进阴影里。
“我知道了……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
“不要偷看。”
阴影遮住了藤本一切动作与表情。只有些许月色照进那双深沉的眼仁中,折射一点赤色的轮廓。
‘他’伸出左手食指点于唇前。
“这是绝对不可违背的约定。”
“……呵呵,好啊。”
良久,面色僵硬的佐藤从唇缝挤出回答。
空气中仿佛还漂浮着那阵莫名粘稠的、冰冷的气息。佐藤隐忍又怜悯地看着藤本瘦削的身影掠向不远处幽暗的巨大仓库门前,钻入那道缝隙。
他几步跑上前将那缝隙重重合上。
门里很快传来激烈的交火声、惨叫声,随之而来是一阵剧烈的撞门声。
嘭嘭嘭!
喀拉——喀拉、
哐哐——哐!
有人在疯狂拉动里面的门锁,有东西不间断地撞在冰冷的铁皮上。或许是用头,或许是用手。
或许还会是牙。
也许那就是藤本,就算一开始他杀了一些人,其余的敌人们也会前赴后继把他按死在仓库里。他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估计也不会再保持,死前说不定会后悔加入□□,痛哭流涕,最后连带着脑袋也一并被枪轰得稀烂吧。
想到这里,佐藤扑通扑通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这仓库本来是为储存贵重物品而设计,门十分厚重。只要一关闭便会自动上锁,除非在外面用钥匙打开。
但是藤本怎么会有钥匙呢?
被关在里面的其他帮派的弃子又怎么会有钥匙呢?
所以他今天只能死在这里。
而自己只不过是没能及时开门,最后只能得到那个小白脸被枪打成筛子的尸体。
村田会发火,会忌惮,组织内部好不容易平息下的内斗又会重新开始。可这是他自己答应了的事,只能怪藤本技不如人。
想到这里,佐藤情不自禁哼起歌来,老派的曲调在夜空中回响。过了一会儿,声响渐熄。
耳边已经能听到远处海浪的翻涌声。
左思右想,为了保证一切妥当,他上前一步附耳上去,像一只爬行的蜗牛,依附在巨大的金属门前,想要仔细听听仓库里的声音。
门里的动静不知不觉停了,现在变成了可怕的寂静。
从脚下的门缝里,深色的液体缓缓往外渗透,在佐藤动作间,于脚底发出咕叽咕叽的踩水声。
这沉默寡言的钢铁巨兽屹立在漆黑的夜色中,看起来像某种怪物的口腔。
静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在他附耳上去的一刻。外界一切嘈杂的环境音于一瞬间消失在了佐藤的世界中。
刚开始是无声的。
随着铁皮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渐渐地,他好像真的听到一点模模糊糊的声音。
细碎的声响,水滴的声响,窸窸窣窣的小动静,透过铁皮,就变成了含糊的低语。
在这阵漫长的寂静中,他的耳朵里传来一阵由小到大的耳鸣声。就像是电视打开后没有信号的噪音。
嗡嗡
嗡嗡
嗡嗡
无数苍蝇在振翅。
……
佐藤猛地将耳朵撤离,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他大口喘息着,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司空见惯的仓库。
它仿佛在一瞬间变得高大又神秘,吸引着自己前去查看。
佐藤那过去引以为傲的第六感隐隐约约向他发来警示,叫他最好立刻转身离开,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不知道。
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