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涕横流。
徐阶无力的倚靠在床体的门柱上,咽下蜜饯,嘴里的苦味淡了些,道:“附子虽苦,药中加了甘草,苦中带甜。”
“可吓死馆竹了,大人!”馆竹吓得脸和脖子就如七八样的颜色染的,一搭儿红一搭儿青。
“我以为大人又像以前一样!”他惊恐万状。
“以前?”陆炳抓住了他话语里隐藏的尾巴,想顺着这个话题把‘以前’拉出来。
“无碍。”徐阶安慰了下馆竹,又对陆炳道:“我自幼身体孱弱,幼时一场风寒差点要了我的命,比这更苦的药从小到大不知道喝了多少,是个名副其实的药罐子。”
他轻描淡写的叙说着曾经。
“陆大人,你不知道那次多吓人,大人身上全部穴位插了百十来根银针,大夫都说他可能……”馆竹越想越怕,不由得浑身颤抖,他停顿一下,道:“老爷夫人哭成一团,我们在屋子里坐了一夜,丫鬟仆人连殓衣都准备好了,房间里呜呜咽咽的哭声一片!没想到天光破晓的时候,大人起死回生,又醒了。”
陆炳听着这陈年旧事,被吓出一身冷汗,后怕冷声道:“如此孱弱,昨夜还缠着我,你可真是不怕死。”
徐阶原本发高热绯红的脸更红了。
马头山土匪刚剿完,徐阶便缠绵病榻,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接连躺了几天,反复发热。期间,素心斋陆陆续续有人叨扰。徐阶躺在床上,耳边传来朦朦胧胧的说话声和纷杂交叠的脚步声。
延平府的百姓听说徐阶病了,齐聚衙门大堂,想要探望他。陆炳怕打扰他休息,只能趁他熟睡的时候,将百姓放进来看一眼。
百姓离开的时候,素心斋的角落里,堆满了点心匣子、春卷、荷包、蜡烛、葫芦瓢、一捆柴等,甚至还有活鸡,被捆了双腿塞在鸡笼子里,“咕咕咕”地叫着。笼子边落了满地鸡毛。
馆竹差人将东西全部搬了出去。
除了延平府百姓,典史范庆,两位秀才,沈炼,孙乾,其他府衙官员等都多次来探望他。李又仙也在今日清晨看望了徐阶,唯独张遥,仿佛没有得到徐阶生病的信儿一般。
“馆竹哥哥,阿爹生的什么病?”女童拉住馆竹的衣角,打量倚在木床门柱上喝药的徐阶。
徐阶这几日,除了感受到呼吸困难,浑身发热,恶心无力,头昏脑涨,时不时大汗淋漓,就是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在梦境中眉头紧蹙,意识薄弱。他几次梦到爹娘,同幼年的自己与馆竹一起,在松江的徐府。意识混混沌沌,梦境也破碎混乱,倏地又看见了成年的陆炳,牵着小时候的自己,在徐府熟悉的院子里。
下一刻,画面一转,他又出现在街道上,街道两边尽是茶楼,酒馆,当铺,作坊,只是街道两旁的门房紧闭。月明星稀,身后有无数火把追逐着他。他气喘吁吁,心脏紧张的仿佛要跳出来,慌忙之间,躲进窄小的巷子口。
巷子窄小阴暗,暗无天日,连月光都瞧不见,靛蓝色天空狭长一条。
火把追着他进了巷子口,他继续向前奔跑,巷子仿佛没有尽头一般。他跑不动了,脸通红,大喘吁吁,腿乱绵绵的,仿佛马上就要趴到!呼吸也变得困难,张大了嘴,鼻翼撑得难受,两眼发黑,胸口奇闷,两条腿沉得再也抬不起来似的。身后的火把追上来,他终于看到持火把追他的人是谁。“大胡子”头顶着血窟窿满脸鲜血向他张开獠牙,后面追随的都是死去的马头山土匪,骚狐狸、郑新、三大家、白莲教死士,脸上血迹斑斑,面色青紫的瞪出眼珠子,伸出隐隐绰绰的鬼爪,向他一拥而来……
他吓醒了,猛的睁开眼睛,喘着粗气。
“呼……呼……呼……”
头上、身上,大汗淋漓,盛夏三伏天,身上还盖着薄棉毯,偏偏得的又是风寒,陆炳不准他洗澡。
每夜用温水为他擦身,自从两人打破了最后的防线,徐阶对袒露自己的身体很是乐意,看到陆炳呼吸急促却吃不着的表情,他心情异常愉悦轻松。只是连续十多天,又正值夏季,日日如此,仅擦身,身子怎么可能擦的干净。一抬手臂,黏腻的胳肢窝仿佛涂了层蜜在上面,沾在汗衫上。
他熟练的接过馆竹递过来的蜜饯,吞入腹中,浑身燥热难受的紧。所幸这两日高热退下去了,不再反复,力气恢复了些,人也精神了一点。
他打量了眼说话的女童,想起是他自己从马头山带回来的,哼唧道:“我不是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