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此短暂,倒不如凭自己的心意,肆意妄为一回。
他们在徐府逗留一日,第二日便原路返回,向延平府出发。
马车沿驮运商道经处州府辖丽水时,徐阶一行人受当地知府邀请,参加丽水知县张平儿子张遥的婚宴。
徐阶的父亲徐黼曾官至浙江丽水县丞,为张县令之辅佐,同张平交好,幼时徐阶与张平之子张遥关系甚笃,竹马之谊情深。回乡扫墓的时候,时间紧,徐阶途经丽水,却并未停留直接快马加鞭返乡。现今,时间还算充裕,返回延平的归程中,他特地拜访了张府,巧逢张遥大婚。
于情理说,清明节前后办婚礼并不适宜,却也不是不可以。
自徐黼去世,张平再没见过徐阶,这次相见,两人倍感亲切,像是见到流落在外的亲人。张平热心布置了酒席招待,将他们安置在自己的府上居住。
张府称不上大富之家,却也算小富安康,一进院落隔墙和南侧的倒座房以及两侧的屏门围合成外院,二进院的隔墙和正房、东西厢房围合成内院。
张遥住在内院东厢房,徐阶和陆炳等人被安置在西厢房。
张平亲自带他们到西厢房,尽地主之谊。
房间内干净整洁,正中摆放了圆形梨花木桌,桌上铺了锦绣桌布。往里走,是内室隔间,设置了轻纱幔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脱俗的熏香,坐在这样的房间里,心境也豁然开朗,愉悦起来。
待张平前脚走,张遥后脚就过来了。
张遥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搭尾龟背银带。穿一对磕瓜头朝样皂靴,手中执一把折迭纸西川扇子,时不时的扇着风,大步走进来。
甫一见着徐阶,便对他热情相拥了起来,对于张遥的做派,徐阶馆竹早就习惯了,徐阶热情的拥抱回去。
陆炳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紧了拳头,面若冰霜,冷冷地看着这位拥抱徐阶的陌生男子。
张遥松开徐阶,察觉到陆炳的视线,惊呼起来,道:“呦~这谁呀?你朋友啊?”张遥看向徐阶问道:“瞅瞅他什么眼神啊,仿佛我欠他银两!”
“我介绍一下”徐阶热情的把张遥拉到陆炳跟前对他道:“这是我竹马,张遥。”然后又对张遥道:“张遥,这是我……”他停顿了一下,道:“挚友,陆炳,隶属锦衣卫千户。”
一听锦衣卫,张遥收起点吊儿郎当的态度,道:“呷,原来是锦衣卫,也不穿官服。失敬失敬,既然是阶儿挚友,那大家都是朋友!”说着,张遥便要对陆炳勾肩搭背。
陆炳一个反擒拿手,将张遥伸过来的爪子扭到他身后,张遥扭曲着身子直呼痛。
“知道痛,就不要把爪子随随便便搭在别人的肩上。”陆炳冷言冷语,轻哼一声,松开他的手。
“嘶——”张遥捏着自己已经没有知觉的右手,痛呼控诉道:“痛死我了!我的手不会废了吧!”
徐阶忙站在中间,转移话题打圆场,道:“听伯父讲,明日你便要成亲了,恭喜恭喜!”
张遥听到“成亲”二字,方才还灿烂的笑脸渐渐变的阴翳,眉毛拧到了一起,眼睛里迸发出一道道刀一般锋利的光,扭头转身走到圆桌旁,屁股“嚯”的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
徐阶看见他的表情变化,心中有疑虑,并没有立即发问,调笑着取笑道:“怎么还同幼时一样,阴晴不定的,怎么了,又谁惹你了?”
说完,轻轻推了推张遥的肩膀。
张遥见到徐阶姣好的白皙脸庞上露出阿顺取容的姿态,眉眼渐渐展开道:“还不是我爹,逼我成亲!”
“啊”徐阶煞有介事的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秘密,狡黠的眼睛三眨两转悠眼神,吃惊的问道:“自古媒妁之言,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莫不是阿遥你有心上人了?”
张遥默不作声。
徐阶便知.八.九.不离十,他忙在他旁边坐下,眼睛里散发着好奇的光芒,直勾勾的看着张遥。,道:“快给我说说,看上哪家姑娘了。”
陆炳一脸阴翳的站在他们的身后,眼神似刀锋,“嗖嗖”的对着徐阶的后脑勺直射。
张遥思索片刻,方道:“不是良家。”
徐阶明白为什么张平那么着急帮他操办婚礼了。
“咳”张遥轻咳了一下,眼神坚定道:“明日我便能凑足银两,帮他赎身,然后带他远走高飞,我不会成亲的。”
徐阶叹了口气,道:“赎身需要多少银两?”
“两千两。”张遥并未抬头道。
徐阶于心中暗暗吃惊,面色变得严肃起来,问:“你从哪里搞得这的多银子?赎金这么多,此女只怕是头牌,阿遥不要冲动,你有想过将她赎身后,她能跟着你过颠沛流离的苦日子吗?”
“我们情投意合,银两我明日便能凑足。我心意已定,只是到时候恐怕需要阶儿相助一番。”张遥抬起头,看向徐阶道。
“哎,罢了罢了,你都如此说了,我定然会帮你的。只是你需将你的计划同我讲一遍。”徐阶无力的摆摆手,示意自己妥协帮忙。
“我初步计划如此:马家小姐只要与我拜过堂成了亲,便是我张遥名义上明媒正娶的妻子,不管我是浪迹天涯,还是四海为家,她都会留在张府等我归来。”
他惆怅的摇了摇头,接着道:“只会害了一位无辜的女子。”
“张某”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深邃,道:“张某不想害了马家小姐,所以,认真思虑一番后,觉得干脆不要让马家小姐进张家门拜堂!”
他语气变的坚定起来道:“婚礼那天,我会找人用迷药迷晕马小姐,给你准备一套婚服,你穿上提前躲在马小姐闺房外,然后顶替马小姐上花轿。我再找人帮我替仙儿赎身,我们假装拜堂后,进入洞房内,之后你脱下衣服直接从张府告辞。而我,自有法子从张府里溜出来。等我爹发现媳妇儿子都没了,只剩下衣服的时候,定会去马家。此时马家小姐会说她在自己的床上睡着了,并未拜过堂。我爹应该便会知道发生了什么,此举定会对马小姐名声有影响,”
他拿起桌上的一杯凉茶呷了一口,接着道:“但我也是无可奈何,我已尽力!”
“何必让子升代替马小姐与你成亲,这件事交给我,陆某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将马小姐从花轿上换下来,且将马小姐安置回闺房的床上。”陆炳的的声音很冷咧,如同千年寒冰,阴翳的脸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温暖。
“你要着新娘服假扮马小姐吗?”徐阶看到陆炳的脸讪讪的问道。
陆炳并未看他,也不回答。
徐阶便知他生气了,却不知为何生气。
徐阶并未追问,心里还在纳闷陆炳为何生气,脸却转向张遥,继续问道:“你饶了一个大弯,就是不想马小姐嫁给你,那你为何不私下去找马小姐让她退婚呢?”
“你怎知马小姐想不想嫁给我?我自然找过,她哭哭啼啼的言语此生非君不嫁,你让张遥如何?”张遥哭笑不得,打开手中的折扇,摇了摇。
“现在,你总能告诉我,你看上哪家青楼的女子了吧?”徐阶撇嘴道。
“南苑,头牌李又仙。”张遥合上手上的折扇,勾起嘴角,意味不明的看向徐阶。
馆竹的脸色变了变,偷偷跑到徐阶的身后,俯身耳语道:“大人,这南苑里面都是男妓!”
徐阶微微讶然,想到个中关节,又了然。男风在明朝嘉靖年间,并不算罕见,自明正德初,内臣最为宠狎者,皆选年少俊秀内臣为之,明官吏、儒生乃至流寇、市儿皆好男色,此时,男性同性恋已经形成一种社会风气。
南苑又作南院,此南院乃众小官养汉之所。唐宋有官妓,明朝无官妓,在京官员,不带家小者,饮酒时,便叫来司酒。内穿女服,外罩男衣,酒后留宿,便去了罩服,内衣红紫,一如妓.女也。
皆因明太.祖朱元璋曾发布诏令:“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媒合之人减一等,若官员子孙宿娼者罪亦如之。”
所以明宣宗以后,裁汰官妓,禁令更加严格,无论官员或读书士子,凡有宿娼的,或稍有邪行,轻则贬谪,重则加以褫革,永不录用。
也就是说官员不准嫖妓,于是那些在京师当官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带家眷的百官,只好钻法律的空子,不敢上青楼,只好下南院了,正如水路走不通,只好走旱路一般。
于是,男风在明朝渐渐成了一种社会风气。
听闻福建人酷重男色,无论贵贱,各以其类相结。
只是男风虽常见,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徐阶从未见过有人为了与男子私奔,逃避媒妁之言的亲事。
“既然陆千户愿意帮忙,那赎仙儿的事,阶儿可以帮我吗?交于其他人,我并不放心。”张遥右手摇了摇折扇,话毕,合扇轻敲于左手。
“当然可以,只是明日婚礼,若我不在,恐引起张伯父怀疑。不如让这位代办。”徐阶指了指沈炼,道:“他名为沈炼,为人可靠。”
“定不辱使命!”沈炼抱拳。
“那就有劳沈兄了。”张遥看向一表人才,相貌堂堂立于馆竹身旁的七尺男儿,手持折扇抱拳回道。
“你们有想过往何方向去吗?”徐阶问道。
“我正要说此事,我们并未寻到好去处,不如,明日”他抬头看向沈炼,陆炳,视线又转向徐阶道:“沈兄和仙儿先在仙都十里亭等我们,我和仙儿随你们一起去延平府。只是,陆千户、阶儿你们要来的快些,陆千户进入洞房之后,也不要耽搁,立刻脱下衣服出洞房。然后你们说有要事急需赶回,向家父请辞即可,届时我会备好马车,在城门口等你们。”张遥眼睛一亮,兴奋道。
“你可要想好了,延平府不比丽水富庶,那里的生活定然没有这里滋润。”徐阶道。
“有仙儿在的地方,地狱便是仙府。”
张遥笑起来眼里藏着满满的爱意,温暖如春风。
徐阶何时看过他这么温柔的笑容,不由多看了两眼,笑道:“如此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