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跟在徐阶身旁十余年,字还是认得的。
菜市场般的喧闹声,也没有阻止馆竹大嗓门的声音从人群里传出来,实在不是徐阶耳尖,而是馆竹的声音如雷贯耳,全场所有人都听到他兴奋的声音,道:“少爷,中了!中了!少爷!第一名!第一名!”
场中的喧闹弱了下去,不少人好奇的朝着馆竹看的方向望去,眼红的想知道他嘴里的少爷是谁。
只是这里最不缺乏的就是人头,入眼尽是密密麻麻的头,于是,企图打量徐阶的人再次转过头,不再左顾右盼,继续拥挤上前看榜。
嘉靖二年(1523)三月十五日,卯时,三百四十一名贡士在礼部侍郎的带领下,穿过千步廊,齐聚承天门。按照会试的名次依次排列等待门前值守的金吾卫的例行搜查,准备入宫,徐阶排第一。
经过在承天门外两侧整齐排列的,专门为了殿试调派而来的两百来个力士众官的注目礼下,徐阶与众考生接受完搜查,继续跟着礼部侍郎的脚步穿过承天门。承天门至端门这段路左右两侧为朝房各26间,东边朝房正中有太庙街门,西边朝房正中有社稷街门,分别通向太庙和社稷坛。
穿过端门后,便可望见午门,午门正面有五个门洞,两旁有两城阙,整座门呈“凹”字型。除了一眼就看见的三个门洞外,有两个掖门开于城台两侧的基座,从正面是看不见的,只能从侧面看。
两边城阙南侧东有阙左门,西有阙右门。
在午门前,贡士们按照在会试中名次的单双数,单数走东侧的左掖门,双数走西侧的右掖门。
这两个掖门只有在殿试以及大朝之时才会开启,正常情况下,王公百官进宫时走的是午门正中门洞两侧的门洞。正中的门洞除了皇帝出入专用外,迎娶皇后时,皇后可以走这个门,再来就是殿试结束,状元、榜眼、探花出宫时也可以从此门离开。除此之外,都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规定着,一旦走错门是很容易惹来杀身之祸。
皇城之内,徐阶没有进来过,他之所以了解的那么清楚,是因为放榜日前,听闻一位来自湖州举人的科普。他以一种十分艳羡的神情,骇人听闻的语气吸引人群目光,傲睨自若。那人自称内阁大学士杨廷和的学生,此人倨傲,写出的文章范水模山,徐阶自是不信的,却也想不出他有多大的胆子敢冒充。
穿过午门,映入眼帘的是整个紫荆城最大的宫门奉天门。午门至奉天门的这段路,东侧有会极门,是联系文华殿、内阁的枢纽,也是前朝出入东华门的必经之路;西侧有归极门,是联系武英殿的枢纽,也是前朝出入西华门的必经之路。
此时,数丈高的朱红大门还紧闭着。到辰时,伴随着朝阳的升起,四周传来一阵鼓乐声,大门才随之缓缓开启,站在广场前的众考生继续穿过奉天门,立于皇极殿前广场的丹陛前,而以阁臣为首的读卷官和受卷官以及数十名执事则立于丹陛上,接受了众考生的参拜后,便静候着皇帝的到来。
徐阶自始至终没有抬过头,四周环境也是眼尾悄悄打量。
辰时一刻,明世宗在千呼万唤中走了出来,所有人均进入大殿,跪拜在地,行五拜三叩礼。随后,时任首辅的杨廷和宣读圣旨,策问的题目也包含在了制诰内。宣读完毕,众考生依次入座,考试用的案桌在前一天已有光禄寺官员摆放好,准备就绪后执事官开始发放策题、答卷纸,就可以开始答题了。
今年的策题是:朕欲励精有为上追隆谷之治,如之何而为?子诸生皆学古通今,明于王道,有以佐朕之不逮者。其各殚心以对,毋泛毋略,朕将采而行之。看到题目,徐阶心下了然,意思是征求治国方略,他在脑中仔细构思一番,提出了治世思路,作《廷试策》。
离开太和殿时已是日暮西山,出奉天门、出午门、出端门、出承天门,徐阶刚至承天门外的金水桥,远远望见何良俊一干人等于承天门外的金水桥等待他,几人寒暄同行。
馆竹则在大明门外等候他。
至此,士子们便是静候三日后的传胪大典了。
殿试是不会黜落的情况发生的,因此可以理解为学子们的科举之路到此可以划上圆满的句号了,今后是会被发放到各地当官,或者进翰林院继续深造,各自听天命吧。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下了一场春雨,彻底驱走了北方的寒气。卷帘亭馆酣酣日,放杖溪山款款风,温暖的春风夹杂着花香扑面而来,灌进徐阶宽大的袍子,也为他吹来了好运。
三月,徐阶中探花,授翰林院编修。
然而徐阶不知道的是他与状元挥之交臂的原因竟然那么令人啼笑皆非。
当日,所有阅卷官都认为徐阶当为状元时,尚书林俊凑过来了,看了卷也说“当为第一名“。这就坏事了!因为林尚书与阅卷官们有矛盾,谁夸赞都好但他夸却不好。他一说,内阁大臣费宏就认为,这考生肯定和林俊有瓜葛,于是状元徐阶就变成了探花。
一甲末也是一甲,可进翰林院,实在可喜可贺。
嘉靖二年癸未科殿试金榜进士题名碑录第一甲赐进士及第共3名,状元姚涞 ,榜眼王教 ,探花徐阶。这三人之中,数徐阶年纪最轻,未及弱冠。
三人轰动一时,由陛下钦点昭告天下。
三月十八日辰时,宫中举行三年一度的传胪大典。
朝中文武百官,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一律皆得出席。
己时,文武百官全部入宫准备就绪后,在承天门外等候的徐阶等人才开始入宫,他们的次序排列和殿试时是一样的,而传胪大典的所在地依然是皇极殿。
皇极殿广场前,文武百官按文武职分别站立于丹墀之内两侧,进士也分为两列站于其后。所有人站定,礼乐响起,内阁大学士张壁手捧黄榜置于黄榜案上。等到明世宗到来后,升座,众人行五拜三叩礼,一众官员便入殿开始典礼的下一步。
在殿内,鸿胪寺官开始宣读制诰:“三月十八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随后,读卷官拆卷,唱第一甲第一名姓名。
徐阶等人都在殿外,殿内的声音也不可能传那么远,因此,殿内会有鸿胪寺嗓门大的官员重复这句话,而在大殿门口的丹樨上,还有鸿胪寺官员,听到殿内传出的声音后,继续重复这句话。
而丹樨下的状元姚涞听见后,便会出班上前由鸿胪寺官员引导入殿就拜。同样的,唱第一甲第二名姓名王教,鸿胪寺官引榜眼出班。唱第一甲第三名徐阶,鸿胪寺官引探花出班。一甲三人姓名,都会传唱三次。之后还会唱第二甲第一名姓名等若干人,唱第三甲第一名某人若干名,都只唱一次,并且不引出班。
其他人的姓名则不会唱。
唱毕,三鼎甲于殿前以此谢皇恩,殿外诸进士再谢,礼乐再奏,而明世宗也便回宫了。而后由礼部堂官捧榜,用云盘承榜,伞盖鼓乐引导,出奉天门、午门,诸进士、王公百官皆随榜而出,至长安左门外张挂。
写着三百多名进士姓名和名次的黄榜,在宫墙上张贴三日,三天之后,会将黄榜送到内阁,由内阁转送到国子监,将众进士姓名刻碑,随后黄榜会被保管在国子监内,以供后人查阅。
至此,三年一度殿试也差不多告一段落了,十九日礼部赐宴,二十日新科进士会再次入宫,上表谢恩,并接受朝廷颁赐的朝服冠带和进士宝钞。
二十一日则会前往国子监拜谒孔庙,题名立碑。
然后,就是等待授官,才是真正开启了官场之路。
只是十九日礼部赐宴,徐阶却没想到会遇到意料之外的人。
礼部赐宴在皇宫内的畅春园进行。凡是贡生参加过廷试的,皆可参与,除此之外翰林院和内阁大臣也可参加。期间一定要遵守礼仪,三百进士分席而坐,席间不能说话。皇帝派遣阁老大学生,授予一甲酒水。一甲进士谕旨起立,以示对这些年长者的尊敬,然后前辈对后辈劝勉鼓励一番,后辈受教会意,走个过场。然后宫中太监和宫女上菜,数百宫仆队列绵延。
徐阶端坐酒席之上,只等菜上齐了,几位阁老大学士开始动筷,再开吃,没想到会遇到陆炳。
只见陆炳身着紫色绸缎太监服,上纹蟠龙花吉祥图案,戴着一顶高帽,正在为徐阶布菜。
徐阶瞠目结舌,却不好此时开口询问,陆炳全程没有抬头,在上最后一盘菜的时候,食指与中指比了个剪刀手,掩于果盘之下,被徐阶捕捉到了。
宴席期间,徐阶一直在琢磨陆炳最后的手势意指。
宴席结束,徐阶出承天门,在门外踱步打量,时不时和认识的进士寒暄一声。
绕承天门半晌,也没见陆炳人影,暗自思忖,难道是他猜错了,陆炳这个手势不是让他在第二道宫门等他?
正当徐阶疑惑,他的肩膀被人用手掌猛的一拍,他当即转过头去。
陆炳身形较为欣长,尚处于发育阶段,便比徐阶高半个头。只见他身穿靛蓝色的长袍,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领口微开,锁骨分明,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乌黑的头发束起来戴着顶嵌玉小银冠。他的眼角微微弯了弯,似乎冲着徐阶在笑。半月未见,陆炳五官仿佛又长开了些。
当日一别,以为是永别,此生再难相见,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徐阶对陆炳印象深刻,一路上承蒙他不少照拂。
徐阶不会骑马,陆炳便载着他策马奔腾一番,虽然下马后,徐阶吓得腿都软了。扶着树,只顾对着树根干呕起来,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是一段令人难忘的回忆。
走水路时,徐阶晕船,也多亏陆炳在船上数次寻找小贩买柑橘给他吃。
徐阶知恩图报,当即请陆炳去京城有名的许记酒馆喝酒。
许记酒馆二楼,单独包间,房间内宽敞明亮,房间正堂设置一张梨花桌,置青瓷茶壶。房内木窗打开,温暖的春光从窗口涌进来,微风徐徐。
小二动作迅速的上酒菜。
徐阶在宴席上因礼仪限制,不能放开大吃,仅吃了几口,此时才刚好放开了吃。
他用筷子夹起桌上盘子里一块酱鸭,放进嘴里,嚼了起来,肉质多汁,鲜美入味。他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酱鸭,眼睛发亮,不由得多尝了两口。
边吃边问道:“文孚刚刚为何会出现在礼部宴席上?”
这让他对陆炳的身份不由得怀疑了起来。
“实不相瞒,家父乃锦衣卫指挥同知陆松,家母乃天子乳母。在下自幼随侍天子左右,此番正是皇帝召我来,因此可以随意出入宫禁。昨日在皇榜上看到子升的名字了,知道今日礼部赐酒,一时贪玩,换了太监宫服进去寻你,便看见你坐在头排。”陆炳但也不隐瞒,直接坦然相告。
徐阶暗暗心惊,不是谁都能陪着皇帝一起长大的,此人断断不能得罪。
“我此番找你,是有一事想要告诫你。”陆炳端起桌上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徐阶拿起酒壶,又给他斟了一杯酒。
“何事?愿闻其详。”徐阶的态度端正起来,筷子也放在桌子上,专心的听他讲。
“众所周知,当今天子以地方藩王入主皇位,内阁首辅杨廷和等朝中大臣要求皇上改称明武宗之父明孝宗(即其伯父)为父,武宗之母慈寿皇太后为母(即其伯母),而变亲生父亲兴献王为叔父,生母为叔母。”
徐阶拎起耳朵,仔细倾听。
“ 而皇上认为这是割裂亲情、违悖常理的事,予以严词拒绝,并曾以退位来表示自己的决心。这件事,你应该也有所耳闻。”陆炳又喝了一口酒,娓娓道来。
徐阶点了点头,接着道:“我虽未入仕途,却也知从嘉靖元年延续至今的大礼议之争,此番尚未定论结果。”
陆炳也点了点头,道:“皇上近来想尊生父兴献王为皇考,令群臣商议准备行大礼,不日可能就会传出消息,我此次前来是劝告你不要急于站队,跟着首辅一同上疏奏谏极力反对。”他垂眸,敲了敲桌子道:“我知你心有抱负,定想像名臣做出一番业绩,名垂千史。且一旦入朝为官,不愿攀附当朝奸佞,一心卫国,但皇上心意已定,若你如朝中忠臣一般多加阻拦,只会于你仕途不益。我且劝你,明哲保身,静待时机。”
徐阶心下一惊,朝中局势竟如此紧张,讶然道:“为何你跑来和我说这些?”我和你,固然路上相遇,有结伴情谊,但感情远远深不至此,后面半句徐阶没有说出来。
更让徐阶心惊的是皇上与陆炳的感情,帝王家事竟都同他讲。
陆炳站起身,半俯身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