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年,明世宗即位之初,革除先朝蠹政,朝政为之一新。正值大笔之年,徐阶年前秋围乡试中举,顺利进入春闱,携书童马夫自松江赶往京师赴考。
途经南都应天大街,见天色已晚,寻一处客栈歇息,不想客栈客满。
徐阶自小体弱,又接连赶了两天的路程,此时双腿发颤的站在客堂柜台前,面色白的反光,唇也惨白。他身高五尺有余,身板纤细,在肥大的青锦袍子里,像一根竹竿儿,风一吹,就要倒。
看着面相,倒像是未及弱冠的少年。
身旁还站着一位少年,穿着灰色绵袍,从衣服的穿着就可以看出下人的身份。此人是徐阶的书童,馆竹。他知道徐阶的身子,自小跟着徐阶一块儿长大,说是书童,其实就是照顾徐阶生活起居的小厮,平生最厌恶的事情就是读书。
他的脸色黝黑,双目炯炯有神,单从身材面相上看,似是比徐阶大一点,嗓门也大。听到掌柜的说客满了,当即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银锭子,拍在木桌上,发出“啪——”地一声响。
馆竹开口道:“呦,掌柜儿的,行行好,我家少爷身体娇贵,可受不得苦!”
声音洪亮的像在打鼓,震得徐阶耳膜阵阵发麻。
徐阶对这句身体娇贵颇有微词,倒也没有阻止他,凭他办事。
馆竹天性豪迈,说话语气随性和气,但他的大嗓门子一吼出来,听着像是威严逼供,加之面色不善,英眉利目,看着不像是好相与的。
掌柜的面色发青,感情是来了尊大佛,他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身份,内心思量,不敢得罪,佝偻着背,识时务的从柜台后出来赔罪,额头上虚汗起了一层,话却是对着徐阶说的:“这位少爷,小人……小人现在就去准备。”
然后,他叫来小二,在他耳旁耳语几句。
馆竹嗤之以鼻,内心骂掌柜的趋炎附势,欺软怕硬。
徐阶拉了拉馆竹的衣袖,无奈的对他翻了个白眼。
是否把他宠坏了,不知天高地厚。
馆竹看向拉住他衣襟纤细的手,态度收敛起来,天真的冲徐阶粲然一笑。
徐阶不再看他,心中想着,到底是个孩子。
掌柜的此时心里也有些打鼓,坐立难安。这间客栈是南都有名的天子脚下“天下第一客栈”,当然那是以前。自永乐年间,成祖迁都顺天,这里就不是曾经的天子脚下了,但是这间客栈已有百年历史,名声远扬,大堂供百姓打尖儿玩乐,而住宿房间仅设天字号。换句话说,一般的百姓也住不起,再说的直白一点,就是来这里夜宿的大多有权有势,他一个掌柜的,也得罪不起。随便设一个罪状,把他拉到衙门里,也够他喝一壶的了。
小二的动作麻利,不一会儿从楼梯上快步疾跑下来,动作虽快,但脚踏木板,一点儿不出声。跑到他们跟前,也不喘息,仅在额间起一层薄汗。
他对着掌柜的耳语片刻。
掌柜神情认真,表情凝重,眼珠子提溜一圈,不知考虑什么,摆摆手。
小二看着他的动作,退下招呼其他的客人。
掌柜的胆子突然大了起来,不似先前那般胆怯,只恭敬道:“这……小人尽全力,为少爷谋楼上天字号,房里的客人说愿与少爷将就一晚。”
这意思是让他跟别人挤一挤,一起睡一晚。
“什么?”馆竹以为他们忙来忙去是找到房间了,竟然是让少爷挤一挤,这怎么能行?
“我家……”他急忙出口,想要训斥。
徐阶抬手,阻止他继续说话,道:“那麻烦掌柜的引路。”
言下之意,挤一挤就挤一挤吧,出门在外,条件必然不如家里,况且,他也好奇这位天字号房客。
馆竹满脸怨怼,道:“这怎么能行,少爷……”
徐阶面色严厉起来,一记眼刀甩过去,看的馆竹心慌,忙闭上嘴。
“你今晚将就着和刘伯在马车里挤一下。”刘伯是跟随他们一起来的马夫。
馆竹不敢再多嘴。
徐阶跟着小二上楼梯,木质阶梯窄小,单排堪堪够一人经过,阶层高达一尺有余,上楼颇费劲。真不知道他刚刚是怎么跑那么快的,还不落声。徐阶盯着小二的背影,心底想着。
西厢房在回廊的西侧。
这里不愧是名满天下的客栈,京城的“龙门客栈”方与之齐名。回廊蜿蜒曲折,廊腰缦回,飞檐斗拱,连续转了几个弯,才到达目的地。唯一的缺点是隔音效果太差,从走廊上经过,偶尔能听到令人面红耳赤的喘息声若有若无的空气中回荡萦绕。
“客官,就是这里了,您请进!”小二把徐阶带到,说了句话,就顺着另一边楼梯下楼去了。
徐阶不假思索,抬起手,在木门上徐徐敲了三下。
“当、当、当”
“请进来吧。”
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清楚明晰。
徐阶手臂用力推开,只见一人正端坐在圆桌旁,往他这边瞧。
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瞳仁乌黑发亮,圆溜溜的打量他,眉目英气逼人,令人震慑,若不看他的脸,倒有几分犀利。只是这少年模样的脸,让那敏捷的目光中少了几分锐气。
徐阶和蔼的拱手套近乎,道:“多谢兄台援助,不知怎么称呼?”
少年笑语盈盈,却也不起身,直呼道:“不必那么客气,你我看起来像同岁的,在下陆炳,字文孚,称呼我为文孚即可。”
看起来倒是个随性的人,徐阶讶然。
“过来坐吧。”陆炳又道。
“在下徐阶,字子升。”徐阶也不跟他客气,走到圆桌前坐下。
徐阶面目白皙,秀眉目,美须髯,端坐无跛倚,湛然冰玉,他笑道:“文孚兄往何处去?”
徐阶色笑袭人,本人无所感,陆炳却看痴了,直到徐阶再次出声,他才反应过来,尴尬的“咳”了一声,道:“前往京师,投奔家父。”
徐阶再次讶然,眉目轻挑,道:“文孚兄跟在下顺路,倒是可以一路同行,也能相互照应。”
话音温软如玉,说出来的话也如春风拂面,陆炳目露欣喜,:“子升人如玉,当世无双,在下求之不得。”
徐阶还是第一次被人当年夸的那么直白,登时脸臊,白里透红,嘴角微微憋笑。
少年相逢意气盛,不过片刻,两人间的生分便如冰雪消融,熟络起来,谈笑风生。
称呼也从“子升兄,文孚兄”变做“子升,文孚”。
正值冬末,南方的空气湿冷,徐阶又是不抗冻的,两人在屋子里烧了炭盆,烤起了火。
陆炳出身武学世家,自小习武,受不得热,为了迁就徐阶,脱下外衣,只余亵衣,扯开领口,热汗直流。
“我还是把炭盆熄了吧。”徐阶见他双颊微红,领口敞开,汗流到脖颈,忙道。
“不行!”陆炳走到圆桌旁,拎起茶壶,倒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接着道:“你烤着,我离你远点就是。”
当夜,他们同床共枕。
他们一路马车,途经官塘,到达镇江,然后登舟从水路沿京杭大运河一路北上,抵达京师已过两月有余,还是在他们马不停蹄赶路的情况下到达这座天子皇城。
皇城脚下,街道热闹,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徐阶看着这片繁华太平,心境一时怅惘。
“明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子升,就此别过!”陆炳出声,铿锵有力,目光坚定,拱手向徐阶告别,转身进入人流,直到看不见背影。
徐阶对着已经看不见的陆炳背影,空手行大礼鞠躬。
明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漫漫人生路,茫茫意难平,他的前路又该去往何方。
科举考试的场所是贡院,贡院设立位于礼部衙门,建筑布局严谨,墙垣高耸,环境阴森。
公堂、衙署高大森严,考棚则十分简陋。
外层围墙三重,有外棘墙、内棘墙、砖墙。考棚有9000多间,按千字文排布。
贡院的四角还有瞭望楼,用来监视。东、西砖墙各开一砖门,门内有牌坊东为“明经取士”,西为“为国求贤”。南墙外有砖影壁,墙之左右各辟一门,门内正中有“天开文运”牌坊。
正中三龙门,门内有明远楼,楼为三重檐,歇山十字形屋脊。楼下四隅各开券门,至公堂七间。
两侧各设木栅,为东、西文场。
贡院里,除了考试官、御史等官员使用的公堂,还设置了居室、点名厅、守备厅、监试厅及刷印刻字、誊录、受卷、弥封等处所。
考生进贡院时要经唱名、搜检、领卷等极严的手续,并有军队弹压、形如囚犯。
徐阶的乡试前三名,按理说怎么也该分配天字号房,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纰漏,被分配到西北隅小单间号房。房间长五尺,宽仅四尺,高八尺,亏的他身材较小,显得房间宽松些。
每个考生按照分配的编号进入号房。进去前要先搜身,只能带书具和灯具,且每人发三支蜡烛,进去后,号门关闭上锁。
每至饭点,会有专门的负责人打开号房房门的锁送饭,由于房间太小,晚上也只能蜷缩睡觉。
徐阶整个人被卡在木桌和墙壁的缝隙里,身子蜷缩的极为难受,然眼下考试的压力让他无法顾及这种暗室的幽禁感。四周万籁俱寂,密不透光,而他桌子上剩余的蜡烛却也不敢随意点起,因为三场考试,每场要考三天,得省着用。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考不中是正常,考中了才是意外,这是考试前徐阶同僚自嘲的玩笑话,上万考生,录取300贡生,经过殿试,方可成为进士,殿试若不能取得一甲,仕途发展定然坎坷些。
春闱放榜在考试结束十五天后。
考试结束后,上万考生留在京城,等待放榜。徐阶在考试结束后的第二日遇到何良俊。徐阶曾于华亭县学读过几年书,跟随教谕王文昌,后师承聂豹。而何良俊是徐阶的同门兼松江老乡,同他在一起的还有徐南金、张承贤、杨世贤、顾中立等人,皆为同门。考试前,徐阶由于脚程慢,于是提前赶往京师,与他们错开。
龙在江湖飘摇行,门掩侠客蒙面鹰。客走八百沙漠夜,栈留心在丝绸羚。——描述的正是“龙门客栈”的藏头诗。何良俊带着徐阶与徐南金他们在龙门客栈会合的时候,徐南金等人正在品尝“京城第一客栈”的美食。
“元朗兄!”还未到跟前,杨承贤朗声呼唤,待看到自徐南金身后出现的徐阶,脸色微变,揶揄道:“昨日我还跟少卿提起子升,以为你路上遇见了比你还出水芙蓉的女子,勾了你的魂儿,倒叫你不想那金榜题名的事了!”
杨承贤嫉妒徐阶的才学,与徐阶两相生厌,觉得徐阶曾在松江县学争论时,提出“尽信书的“书”指的是《尚书》,不如无书的“书”泛指所有的书,且声称《史记》载秦将白起夜坑赵卒40万,就不可尽信”的言论是急于出人头地,毁谤前贤,狂妄的做法。虽被罚到田里劳作一旬,且做文章检讨自己张贴于府学署告示栏,他仍看徐阶不爽。况后来多次得聂豹、华亭教谕赞扬,在松江学习时出尽风头,因此看他不爽。
此时他说这番话,意在取笑徐阶貌如女子。
徐阶怒极,清秀的眉眼微皱,但同门皆在,不便发作,复眉目展平,亮润润的黑眼珠子瞪着,强压心头之怒,那张瓜子脸上反而露出了笑容,左眉微微跳动,道:“杨兄有所不知,在下途经镇江,在路上真的遇见则个,一路同行至京师,此女只应天上有,明媚皓齿,娇小玲珑,故误了行程。”
陆炳要是知道徐阶把他比作出水芙蓉的美女,可能会气死。
一听这话,杨承贤不淡定了,他本想取笑徐阶,没想到他果真在路上遇到红颜,嫉妒的眼神仿佛能在徐阶的身上戳个洞。
这种谎话也信的人,且心胸狭窄,实在称不上大智之人,徐阶懒的理会他。与何良俊一同入座,邻座是年过不惑的徐南金,徐阶客气的拱了拱手对前辈礼拜打个招呼。
龙门客栈的大堂专门设了学子休憩处,人满为患,大多是赶京赴考的举人,不乏文人在这里进行学术争论。
黄鹂歌唱,燕子呢喃,莘莘学子在一片春光明媚中迎来了放榜日。
喧喧车马欲朝天,人探东堂榜已悬。一张窄窄的榜单前观者如市,人头攒动。
徐阶小个子并没有让他占到便宜,比如从人缝中钻进去,简直是痴人说梦。馆竹发挥了尽职尽责的书童职责,突破重围,用力量杀出一条血路。他虽然不爱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