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级台阶,
锋利的棱角划破身体,坚硬的石头撞伤内脏,禹成泽耳边只有风声,永不止歇的风声。
但这是他觉得最悦耳的声音,为延绵多年的一切画上终止符的声音。
这一天比他计划中早了很多,但不重要了,就这样结束吧,让活着的人安全的离开,永远不要再回到这里。
“第十四日了,虽然这一天是自愿牺牲的吉日,但你要献祭自己,问过我吗?”
坠落与痛苦在风声中停滞,禹成泽感觉自己出现了幻觉,相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凉而飘逸的布料被风吹着贴在颈侧,他被人很紧的抱住,紧紧相拥着滚落剩下的石阶,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现在,无论如何他得活了。
看见他掉下来的时候相柳他们还离得很远,远远不是一个来得及搭救的距离,即便跑出人体生理的极限。
幸好,相柳也不是人。
强行调动体内灵气狂奔到这里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所以他抓不住禹成泽,只能两个人抱紧一起掉下来。
虽然肉·体上会有点痛苦,但结果不拘小节,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阿莱西奥阁下!”
“相柳,你们怎么样?!”
……
感觉在地上躺了很久救援的人才找过来,难得有这样狼狈的时候,相柳摔得七荤八素,眼前都冒星星,掉下来之后先颤巍巍地抬着手指试了试身边人的呼吸,才放下心,重新瘫软回去。
活的。
“…相柳,”禹成泽很快撑着身体爬起来,颤抖着手几乎把他从头到尾摸了个遍,声音更是抖得厉害:“你怎么、怎么会来……疼不疼,你感觉怎么样?”
摔下来即便有问题也不该是相柳,毕竟凶兽的身体素质非同一般,人类可不一定。
他自己更狼狈,滚下来灰头土脸,额头上的擦伤混着泥沙,衣服也被锋利的石阶割烂了。
“很痛……”
现在实在没力气了,怕在大部队还没到来之前禹成泽又找到机会跑了,相柳一边示弱一边招手示意他凑近些,等两人近到鼻息相闻,他手指搭上禹成泽的颈骨,稍微用力把人捏晕了。
还挺沉的,
相柳被骤然失力的身体砸得闷哼一声,但半点没有放手的意思,他双手交叠把人搂紧,终于能放心的闭上眼睛。
凌逸他们找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两人交叠的模样,看到相柳被压在下面他还愣了一下,很快被相柳不耐的视线锁定,
“还愣着干嘛,赶紧找绳子把他绑一下,再找几个人看着,一会儿又跑了。”
-
禹成泽再次醒转,就是在这样严密的“监视”下。
朔月全员到齐,三个临时指挥两个医疗兵再加上旁边正襟危坐的凌逸还有寸步不离的警卫员,小小的帐篷里挤满了人,晕眩与疼痛一齐袭来,他一瞬间都觉得头皮发麻。
相柳坐得最远,身上的队服冲锋衣穿得规规矩矩,拉锁抵着下颌。
“嘿你这人…”艾维斯悄悄扒拉他,语气揄耶,“你怎么还把衣服换了?”
相柳裹着自己那件飘飘欲仙无比像鬼的蛇蜕衣服旁若无人的溜达三天了,大雨里淋过泥水里滚过,反正不管怎么揉搓,过一会儿又重新纤尘不染,从不避人,现在倒是装起来了。
“闭嘴,”相柳和善的拍他肩膀,皮笑肉不笑:“再说我就告诉禹成泽带着这些人找他是你教唆的。”
不是,那对吗?
他从犯都变主谋了。
“哇噻!”艾维斯瞪着他那双大绿眼珠子,“你现在连教唆这么高级的词都会用了,还会甩锅,谁把你教坏了?!”
音量和声调都控制不住的拔高,在这间狭窄的帐篷里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伤员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修养,喧哗绝对不被允许,何况是这种不仅没用还可能会连累所有人的废话。
姜娣无情的对着门一指,忽视了喧哗的源头,只看沈星一,
“星星快把他拖出去,别打扰老大休息。”
艾维斯一走,帐篷里顿时安静下来,静得呼吸相闻,虽然是很多人的呼吸。
这么多人的沉默也是折磨,禹成泽迫切的希望谁能打破这片沉默来救救他,不管是谁。
“阿yu,”凌逸满面痛色,承担了过分忧愁的眉宇紧皱,让他愈发像个普通的迟暮老人,“无论未来会遇到什么,我们既然是同行者,就该一起承担,你怎么能脱离队伍独自去面对。”
“但凡需要牺牲也该是我,我已经没有余力再做什么,也早做好了为十方城奉献生命的准备,无论怎样都不会让你们这些年轻孩子去送死!”
他恳切殷殷,胸前光亮如新的荣誉勋章亦在无声佐证他的决心。
“……大校,请不要这样说。”
凌逸几句话几乎要逼出所有人的眼泪,禹成泽同样被愧疚淹没,无法再继续面对这样一位老者对自己垂泪的场面。
借着帮凌逸擦眼泪,他给旁边的姜娣悄悄递眼色,女生同样红着眼眶,一愣过后很快反应过来,
“凌大校,煽情的话或者擅自行动的惩罚我们之后再说,现在请给伤员空间,过分激动的情绪不利于伤口愈合。”
姜娣两句话送走了凌逸,又睁着一双大眼睛对旁边围着的所有人都一一看过去,眼睛里的情绪明明白白:
你们还站在这干什么?
她按照禹成泽的意思无差别的送走了其他人和队友们,最后一步送走自己,帐篷的帘子被轻轻关合,禹成泽稍微松了口气。
当然,相柳不在其列。
禹成泽这口气也……松的太早了些。
“你好厉害啊,两天把自己伤成这样。”
相柳没动,远远坐在帐篷的另一边,声音凉凉的飘过来。
血迹染在深色上不显,偏偏他们两个人的衣服还都是黑色的,摸到满手温热黏腻的血时相柳还以为只是小伤。
姜娣和那两个医疗兵给禹成泽缝合的时候他才看到,除了背后撞击出的大片淤青,左边锁骨下还有一道差点捅穿心脏的贯穿伤。
内脏挫伤肯定是跑不了了的,只是不知道是什么程度的挫伤,差一公分擦过心脏的贯穿伤更是凶险,再偏一点,相柳就算救得及时也留不住他了。
禹成泽不说话,毕竟他的计划里没有这一节,他给自己规划的最好结局是同归于尽,没有中途休战清算这一项。
相柳静静的与他对视,并不急着要听禹成泽狡辩。
时间还多得是,禹成泽的手腕被他重新绑了绳子,不过隐在虚空里旁人轻易看不见,只有他们两个能看得清清楚楚。
绳子是相柳用自己的蛇蜕一点一点拧成的,可以称作他身体的另一部分,除了相柳本体谁也解不开。
长度不再能伸缩,而是框定了三米,超过这个距离,谁动一下都会牵扯到另一端的人。
可禹成泽还是沉默的太久了,即便他们有很多时间,也不该浪费给这样无话可说亦无事可做的时刻。
相柳拽着绳子一圈圈的缠绕收紧,直到绳索紧绷,每一点微小的动作都无比清晰,迫使禹成泽不得不有动作,
“这么久不说话,是在想编什么理由骗我吗?”
他歪着头,长发随着动作从颈边滑落,是副看起来漫不经心的样子。
但禹成泽知道,他比所有人都在意这个答案。
无论他有多少苦衷,对于相柳,他都是抛弃的一方,都是亏欠的一方。
相柳一下一下的扽着绳子,看禹成泽的手臂甚至身体一次次的被自己牵动,就好像他已被牢牢锁住操控,是自己手中可以肆意摆布的木偶。
“你怎么丢下我自己走?”
当然是因为死我一个,以牺牲最小的方式,迅速解决这里的困局才是最优解。
但这些话当然不能跟相柳说。
禹成泽皱眉捂住左肩的伤口,
“有点痛……好像又裂开了。”
像是在印证他的话,透过手指缝隙,鲜红在白色的纱布上缓缓洇开,映入眼帘的红色迅速成为刺痛相柳的利器。
虽然这招自己半天之前刚用过,但面对爱人,毫无疑问在什么时候都是好用的。
相柳扑过去撞进他怀里。
看着势头很猛,其实力气很轻,相柳蹲在禹成泽身前,小心的端详被纱布裹缠的地方。
左臂无法进行自主动作,无腱反应,疑似脱臼,但是摸不到关节错位,高度怀疑不可逆的神经损伤。
这是姜娣和维尔森的诊断,另外一位姓名冗长拗口仅称呼名字部分都有五个字的雅罗斯拉夫医生也是同样的意见。
浓重的血腥味似乎一瞬间冲进鼻腔,呛出令人眼眶湿润的痛苦。
不管禹成泽真正疼痛与否,此时他在示弱,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相柳颤抖着隔着纱布碰了碰禹成泽的手背,指尖比失血过多的人更冰冷,声音同样在抖,
“你的手、怎么回事……”
在禹成泽昏迷给他包扎的时候相柳见过那些伤口,细细的血线从手腕绵延到每根指尖,都已经结痂,看不清划了有多深。
手臂到肩膀是割开血管的一条,似乎用什么方法控制了出血,禹成泽才不至于失血而亡,同样深而窄,是新鲜的。
他这条手臂现在比自己都冰冷僵硬,好像一件死物,相柳眼睛里迅速氤氲出水汽,成功的把人看慌了神。
禹成泽用能动的右臂把他捞过来,有点费劲的一边环抱着一边给相柳擦眼泪,实在动作支绌。
此时,他终于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一只手的不便之处。
“不疼的,也不用担心……这只是一个交易而已,我向你保证,出去之后就会好的,恢复的像之前一样,真的!”
他的话现在毫无信誉度,根本分不清哪句真哪句假,相柳抬起头,眼睛定定的看着他,眼泪仍旧一颗一颗的掉下来。
这样子显然是不信,但禹成泽还能怎样做出保证呢,他现在甚至连一只空出来能发誓用的手都没有。
“是真的出去了就能恢复,骗你是小狗。”
最后他只能把人更紧的搂进怀里,下巴抵在相柳柔软的发顶,哄小孩子一样做出保证。
相柳想起来那一天黑色皮质手套的触感和味道,也想起来,似乎从内个突然出现的沼泽开始,禹成泽就再也没有摘下过手套。
原来那么早。
从左手到手臂,二十日周期才刚过了三分之二,后面还有好几日。
他惶惶悬起心脏,浓烈的恨意同时涌上心头,在禹成泽怀里仍旧不住地发着抖,
“下一步,他们想要你身上的什么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