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外的雪仍旧窸悉簌簌下着，时不时飘进来几片，落在地上顷刻间就化成晶莹的水滴，不灭火静静燃烧着，将周身的一切都染得昏黄。

郁离就是在此时醒过来的。

身体上的痛楚还没有彻底消散，可比痛感更强烈的，他感受到有人正用冰凉的指尖触碰他的脸侧。

指尖似乎才沾了水，带来些湿意和莫名熟悉的战栗。

手上的动作比想法更快，似乎是察觉到那人有退缩的意味，郁离伸手，一段细弱的手腕就这样被他扣进了掌心。

一双黑沉沉的眸睁开，在看到身边昏黄中的那抹白后，他瞳孔骤缩，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他心底开始荡漾。

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夜，他曾预想过无数次重逢，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午夜，他都在告诉自己：没事的，师尊会来救自己出去的。可越想要发生的却总不会发生，从最开始的满心期待到逐渐落空，他以为到了这天自己将再不会有所期待。

可是……

事实似总不如他所愿，胸腔的那颗心脏剧烈跳动着。

一下，两下……

这声音霎时间好像盖住了世间所有的喧嚣。

他们的视线相撞，谢遥生的脸上迅速闪过一丝慌乱，然后被迅速掩盖下去。

原来他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啊。

郁离松开手，嗓中挤出几声低咳，这几声咳让他眼中染了些水光，他垂下头，颈间狰狞的伤痕就这样不经意间暴露在昏黄的火光下。

方才才被他松开的手反握住他的肩头，谢遥生带着关心的语句从他耳侧传来：“你醒了，身上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赤炼在他识海内嚎叫：“小子硬气点，咱们的事还用不着他来管！”

赤炼的声音又大又急，仿佛下一秒就要从他识海中蹦出来，好好同眼前这人理论几番。

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郁离熟练地将它的声音隔绝在识海，耳边骤然清静下来，于是显得身边人的呼吸声格外清楚。

先前在雪中昏迷之事只是他没把握好灵力的用度，因此一时力竭才晕了过去。可后来被人带到这山洞，又吃了丹药，身体其实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

他不着痕迹地躲开肩上的手，沉默着挪到了一边，靠着面石壁坐好。

谢遥生伸出去的手一空，看出他好像不是很想说话的样子，于是蜷了蜷手指，将方才被当作枕头的油纸伞抱进了怀里。

两人相顾无言，一时间，山洞里的气氛显得有些凝滞。

见他似乎并无大碍，谢遥生也不再多问，拿上自己的软垫就坐到了离洞口近一些的地方。

外面的雪仍旧不急不缓地下着，谢遥生伸出只手，将随风落在他指尖的冰晶碾碎，又去接。

这个小小的动作似乎能让人感受到愉悦，不知不觉间，他的嘴角渐渐带上了些笑意。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站起身靠近了些，谢遥生没去管，只自顾自地将手上的水弹落。

雪水太凉，让他整只手都泛起了红。

一方软帕带着温热的体温落在他掌心，谢遥生侧头去看，只见那鬼面青年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侧。

青年的声音不似先前那般暗哑，但音色也颇为低沉。

他曲腿坐下，用靠近谢遥生的那只手撑着身子，整个人斜倚着去看山洞外的雪。

他叹道：“难道仙君……也会犯错吗？”

这句话极轻，就好像喟叹般听不真切。可谢遥生离得近，自然全都听了进去。

他停下手中正在擦拭的动作，微微侧头，不解地“嗯?”了声。

郁离看到他这副样子，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自嘲地闷笑一声。

识海中的赤练刚被松了些束缚，就立马迫不及待地大叫起来：“你瞧他那样子，明显就不是来救你出去的，说不准真是犯了什么事或者得罪了什么人被丢进来的。就这样了还整天装作清冷温润与世无争的样子，不就是仗着自己的一副好皮囊专骗涉世未深的小郎君，呸!臭不要脸!”

涉世未深的小郎君看着不要脸的仙君，忽然长了些脾气，他伸手将软帕拿了回来，像是赌气般道：“没什么，这个不给你用了。”

谢遥生手上的雪水已经被揩得差不多净了，软帕冰凉，入手还带着湿。郁离将它捏在手里，没大一会儿又直起身子胡乱将它塞进胸前。

这举动看得赤练直跳脚，最后撂下句脏话就不见了踪影。

“你这人，真是好没骨气!”

谢遥生见他这举动也不恼，只当是这人性格古怪了些。

他看着山洞对面的玉树，有一搭没一搭同身旁的人说着。

“这雪不知道是怎么下起来的，什么时候停也不知道。”

“嗯。”

“你先前发生了什么，怎么就在外面晕了过去?”

郁离没答话，倒是赤练又在识海里吵：“我有的是办法解决问题，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它喊话谢遥生并听不到，可吵的郁离微微皱了眉。

谢遥生正巧转头看他，见这人皱着眉，以为是问到了不该问的问题，于是抿抿唇，换了个问题：“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郁离刚把赤练关好，回过神就听见这话，他几乎是下意识答：“郁……”

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儿：“我叫……阿无。”

“阿无。”

谢遥生重复了遍他的名字，神色竟莫名有些凝滞。

郁离见他有些愣神，于是颇有些欲盖弥彰地问：“怎么了吗？”

谢遥生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就在在“阿无”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的刹那，铺天盖地的字条就从他眼前迅速掠过。

【六百章了，师尊终于出现了，感觉他再不来，我们坚强的男主就要碎在三千界里了。】

【话说男主是不是忘记了师尊知道他叫阿无这件事，太紧张导致水灵灵掉马了喂！】

【是不是马上就可以换地图了，三千界这个副本真是给我看累了，原版只说这地方凶险，也没说这么凶险啊！要不是有男主光环，我觉得郁离得在这里死上一百次。】

【可不是，之前那次差点就被一剑封喉，还好男主身上刚好有个起死回生的神药，不然真就凉凉了。】

【外面一天顶三千界一年，小小离变大大离，师尊现在估计吓了一大跳吧！】

【虽然但是，真的没有人觉得刚才那个公主抱真的很有宿命感嘛？】

【楼上姐妹我真的懂你嘿嘿嘿……】

眼见画风越跑越偏，谢遥生收回注意，尽量不去看那些引人注目的字条。

那些字条也像是知道他的想法，渐渐缩到了一侧，只占了很少的空间快速滚动着。

谢遥生看着眼前的郁离，先前莫名的熟悉感总算是有了归处。

心落了回去，随之而来的就是感叹。

分别时，郁离分明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会甜甜地喊他师尊，有些小脾气，偶尔还会和池子里的锦鲤玩闹，那时的个头也不大，刚打在他肩膀样子。

可是现在……

谢遥生悄悄和他比了比。

对方的肩膀明显比自己高了一截，就连坐下时他也得抬些眼睛看才看得到郁离的眼。宽肩窄腰，修长的腿曲着，一只手搭在他的身侧，压住了散在地上的衣摆，五指长而有力，似乎还生了些薄茧。

配上个狰狞的鬼面，鬼面配红唇，整个人看起来……养眼极了。

谢遥生轻咳一声收回视线：“没什么。”

周身又安静下来，他们谁也没有开口继续着话题。外头下着的雪愈来愈轻，像是春日的柳絮般漫天飞舞，轻灵美丽。

可谢遥生此时并没有心思去欣赏美景，他只盼着这场雪快些停下，让他们不至于在这方小小的山洞中相顾无言。

有风轻柔地将山洞外的柳絮吹散，层层云雾之上天光乍现，洞内昏黄的光骤然一暗。

这雪来得快去得也快，谢遥生收起地上的东西，弯腰从洞口中走了出去。

雪过天晴的山谷显得格外清新，在天光的照射下散发着晶莹的光。

郁离跟在他身后走了出来，怀里抱着把黑色的，看起来沉甸甸的剑。他也不说话，就这么默默站在谢遥生旁边。

赤练从他识海里小心翼翼地冒头道：“喂，你不会还想跟他走吧。”

见他仍冷着一张脸，不像是要跟着一起走的意思，它刚松口气想找个地方呆着，就听见四面八方传来声：“嗯。”

这个“嗯”字有如魔音贯耳，一遍遍地回响在它耳边。

还不等赤练再说些什么，郁离又像是为自己的话找补似的，解释道：“只是在三千界里待得久了，总得要出去，跟着他说不定就能找到出去的办法。”

赤练将信将疑：“最好是这样。”

谢遥生此时也顾不上身旁的郁离究竟在想些什么，先前那妖鬼石窟中的禁制竟然直达三千界，关于这三千界，虽说是他逍遥宗负责看守，可其中的门道他确是知之甚少。

这地方作为上古遗留下来的禁地，其中凶险可想而知。世人对它的了解只停留在数千年前上古剑圣遗留下来的《寻访经》，那是剑圣以身涉险深入三千界后留下的书，可即便如此，他也在书尾页说：此地凶险非常，我所抵达不过十之一二，此书之后，愿有后人执笔续写。

书中记载，想要离开每一小界，就必须找到界中的核心禁制。

郁离被关入三千界时就在这荒沙界，如今这里面大抵也过去了十几年，可他仍旧在这一小界中逗留，显然是不知道离开的办法。

怪可怜的。

谢遥生想着，叹了口气。

他回身看向旁边抱着剑当木头桩子的郁离，问道：“你一人想必多有不便，要与我同行吗？”

就算郁离不想与自己一起，他也得想办法把他带出这三千界。

或许是出于愧疚吧。

他想。

郁离在一边沉吟着，像是在纠结要不要和他一起走。

识海中的赤练早就看出了他的小把戏，不屑嗤道：“别装了，再不答应小心人家不带你走了。”

郁离抬眼，见谢遥生真有要走的意思，于是轻咳一声点点头：“可。”

见他答应下来，谢遥生的心情忽地也愉悦起来。

他将落在袖上的雪拂掉，站的离郁离近了些：“同我一起的话就得听我的，这地方我曾在古籍上见过，知道其中的关窍。”

郁离依旧冷着脸点点头，可一双眸子却偷偷垂下看着谢遥生。

从前看时，自觉仙君挺拔，如同九重天上月，可到了如今竟然恍惚觉得……

他耳根骤然一红，忙收回视线，过了会儿又品出些懊恼出来。

等他在原地发完呆醒过神来时，就看谢遥生已经自顾自往前走了好长一段路，此时正踩着雪上桥。

郁离将抱在手中的剑甩到身后，大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