蛀虫洞窟是之于北F73基地而言的地狱。
蒙德纳在桌子上铺开地图。
污染区夹在北部基地和东部基地,斜角上的山脉区域。
其形状酷似兔子耳朵,有效的耕地面积实在太小。
仅可依靠辨认野生作物,得到食物,且最终能从畸变种嘴里抠出的、放到餐盘中的面份极少。
再经含有大量畸变因子的雨水浇灌,狡猾的变种极具欺骗性,霸道地排挤着良种,令饥饿猖獗着,因此得名灰兔山丘。
这个拥有可爱名称的禁区,多的是被驱逐而来的畸变种,徘徊着。
由地震撕裂的巨大伤疤,这深渊中也冬眠着身负剧毒的麻烦家伙们。
正因如此,蝰蛇们想要谋求生存的空间,先是必须依赖抢夺资源,改造这个危险且狭窄的居住地。
再者就是实施严密的计划,碾过与基地间隔的旧沦陷区,妄图将天国的大门炸开怀抱。
历经十几年的耕耘,被驱逐的人们,于眼下再次有了进入围墙的机会。
“检测到畸变因子浓度上升34%,已关闭外部循环。”
飞行器机头刚越过旧沦陷区边界线,提示佩戴过滤面罩的电子音,就在内部循环响起。
刺鼻的气味尤其明显,顺着气管向下腐蚀,好似要将血肉熔断开来。
其他潜伏在基地的人,没有蒙德纳那么幸运,能接受顶级的基因洗涤。
但,正如在不同的土壤中,结成的同种果实,尝得出适配环境酸碱度的,相异滋味。
拥有更高畸变概率的蝰蛇们,并未因浓度上升受到影响。
他们正按照蒙德纳下达的指令,完成着返程后的准备工作。
好似回到惯于攀附的树枝上,动作迅捷。
隶属于污染区的人们,为了这片焦土能够加入基地的庇护名单,而展现出行动上的,最直观的爱惜与粘连。
蒙德纳再次做了污染区的叛徒。
他忍住这穿刺骨髓的不适感,如同吃能量片一样,含下一颗白色的药片。
离开中央塔之前,少年从暗地里找来不起眼的隔离衣,贴身地藏在蝰蛇的黑色队服下。
并事先地接受了防护干预,大概能阻断十二个小时的畸变诱导。
他只有十二个小时的时间。
如果不在安全期的最上限内,返回基地,被涤荡、压制的畸变因子,将会对干净的身体造成更猛烈地、不可逆的创伤。
流过机体总过滤器的空气,随着越往污染区靠近,纯净程度就越低,返航的警报从未间断过。
找到了这个合适的理由,蒙德纳命令全员戴上防护面罩。
为了保住扎克最得意的儿子这一名头,他咬牙控制住手臂,因吸入了大量危险的气体造成刺痛,而导致的颤抖,极为自然地戴上了面罩。
污染区的外部防护栏上,高悬的蛇形标志,被当季的鲜花编成链条遮盖。
一场盛宴,或者说一场如何分配战利品的厮杀,就要开始了。
诚然,污染区将各个基地,视为毫无人性的刽子手,竟将这么多同类拦在屏障外。
常见的论调是,能陪旧沦陷区那些,看不见显著战斗力的人玩过家家,倒不如将资源分出一部分,给予精通怎么与畸变种共存的猎手们,来得更有价值。
实际上,这种考量,才是真正不带任何良善的。
有限的资源,仅够接济极个别像是蒙德纳这种,来自污染区的,经过检验后被认为是尚且有救的人。
基于保全更多人的目标,做出的牺牲决断,是理智且无奈的。
但,蝰蛇的独占欲与挥霍,将会把末世最后一点文明的残像,也摔得稀碎。
这不是说要当圣人。
蒙德纳不觉得和埃丽纳一样,成为母亲广泛地爱着这个世界,有什么超然的正确性。
唯有一点是可取的。
即,成为资源的享有者,才能决定所有物的支配方式。
不论是物资还是温床,抑或是像库赫迈这样的人才,也才能为自己所用。
这意味着,抛开理论,不到十个小时的时间,仅利用手边的人马,蒙德纳要夺取父亲享有的一切权力。
否则,面对他的,将会是被扔到山谷里,腐烂成为低级畸变种的养料。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同样,留给想成为基地未来主人者的机会,也是有限的。
这是一场竞争,和年幼时在简陋的拳击场上,为博得扎克的青睐,而争得头破血流没什么两样。
唯一有区别的是,今天的见证者,是标志上俯视这一切的蝰蛇。
禁区的根系被种在,相对平整的荒地上,灰色是建筑群的主色调。
下了飞行器,蒙德纳并不被扎克首先召见。
少年手里拿着一个,由白色包装纸裹好的匣子,上面是他出门前,认真系好的紫色蝴蝶结。
看似别出心裁的礼物,却和蒙德纳以往在基地,捕猎黛莉亚时准备的,没什么不同。
年轻的凯迩塞德,有着英俊的脸和健美的身材,只要像现在一样收敛起牙刃,扔出些和善来。
则1区的鬣狗,也能成为最绅士的后继者,收获人们自然而然倾慕的瞩目。
花不了几个基地积分的礼物,也得看是谁送出的。
扮演得出贵气,即可将一文不值的东西,烘托得令人遐想。
捕兽笼的隐蔽外观,与诱人的饵料展现的麻痹效果,是这套皮囊最大的价值所在。
蒙德纳在接应的兄弟,指路之下,来到了一栋独立的灰白色石楼里。
这是妲莱居住的地方。
即便是铲平了许多,本就稀有的绿植,建设起独立的能源塔。
但15区还是老样子,寒气中透着些不知名的花香,闻起来有着安神的功效。
“叩叩——”
虽然三楼的门敞开着,但蒙德纳还是礼貌地敲了敲门,装得像个好儿子。
“进来吧。”
妲莱的声音,已经十年多没面对面听到了。
但对比起最早在窝棚里那种张扬感,现在是极为温润的质地,甚至比埃丽纳的音色还要娇贵许多。
果不其然。
玫瑰么,一旦失了尖刺,也就只是漂亮的装饰罢了。
蒙德纳卸了防备,走入房间。
用红浆果染色的床,其上躺着些暧昧的褶皱。
四周垂下同样清丽的浅粉色纱帘,好似淡淡的雾将那些旖旎,若影若现地笼在其中。
被踢掉的衣服在地上堆着,制作方式简单的熏香,于木质花瓶旁腾升起轻烟,和零落的花瓣一样,呈现出颓势。
足以想见,在他来之前,这里曾产生过怎样的欢愉。
蒙德纳向梳妆台迈步。
兼有打杂职责的黛莉亚成员,进来收拾着残局。
在少年再次站定时,已然将弄脏的衣物抱了出去。
“母亲,看来父亲对您很满意。”
妲莱才洗完澡,只年长埃丽纳七岁的黛莉亚,日常精心呵护的皮肤,仍旧算得白皙、光滑,在洁净的水滋润下,透着柔和的粉色。
“嗯。”
少年将礼物放在他的面前。
“祝您三十九岁生日快乐。”
妲莱的肩膀肉眼可见地僵住。
蒙德纳上次赠与他了一件礼物,将他推向扎克,换取了一位父亲。
而这一次,是在私下传讯、递送情报后,再见面的第二件礼物。
又会将他推向谁呢?
“你想要什么?”
身着浴袍的妲莱站了起来,转头看向这个,从未回来探望过他的儿子。
百合依旧是愤怒的。
当埃丽纳询问库赫迈,有什么心愿时,懂事的孩子,自然是一言不发地落下泪水,抑或是满怀感激地摇头。
但蒙德纳不是这样的好孩子。
他显然比十多年前,更加道貌岸然些。
没人会询问他的心愿,他只管索要就是了。
只是,仍旧像敲门那样,先行展现出礼貌,再亮出牙刃,会更加温馨些。
蒙德纳扶着妲莱的肩,将他轻柔地摁回座位上。
“只是想给您道歉罢了。”
少年俯下身,贴近这朵百合花,展现着如同蛇缠般冰凉的亲昵。
有力的身躯投下阴影,修长的手指拨开湿漉漉的头发,拿过毛巾轻轻地擦拭着。
“现在,即便您的房间里,有父亲讨厌的鹰草籽气息,也是您的自由。”
蒙德纳观察、模仿过许多举止高贵的人。
如同极为敬业的演绎者,他将学到的这一切,极具天赋地、连带着想象润色过的部分,全都还原出来。
“只是我希望,母亲能记得,我们最初的约定。”
这种将刀尖包裹在最柔软的布匹中,轻轻划过脸颊的明媚阴险,将妲莱意图掩盖的,与他人联结的谜底,放在瓶口呼之欲出地警告着。
“今日是你父亲的婚礼!”
妲莱心底积攒的委屈迸发着,他拂开蒙德纳的手,却被少年一把抓住手腕。
看着和自己有着同样栗色头发的成年凯迩塞德,眼角又像那时一样,因压抑愤怒而抽动一瞬。
妲莱脸上凝结着恐惧的神色。
蒙德纳拿起梳子,将母亲的头发梳顺。
现在还不是亮出牙刃的时候。
扎克的品味刁钻得苛刻,肯收下的藏品,不论是子嗣还是床伴,都是以具备相当价值,做为筛选标准的。
而在本该收拢人心的情形下,竟还要收纳新藏品。
不论是拥有擅长讨人欢心的长处,或是承载着某位得力干将的忠心。
这位被献上的黛莉亚,定然是能派上更加超然的用场。
应当会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突破口。
“母亲,麻烦您同我好好地,讲讲这位新侍奉者。”
蒙德纳如是请求着。
妲莱被这样敬爱的语气,激得浑身打了个冷颤,不由得又想起牙刃上,浸润的血迹是如何牢固。
“具体的我不清楚,准确的说没人清楚。”
丧失了重要价值者,语气是格外坦诚的。
“自从掠劫了最后一个旧沦陷区之后,扎克近三年,从不让人靠近他所在的控制塔。”
蒙德纳思索了一下。
按照他从其他兄弟手里拿到的消息,蝰蛇从最后一个旧沦陷区,搞来了不少药品。
且控制塔是建设在一片小湖泊之上的,而这个位置……可以藏匿什么医疗器械呢?
少年不悦地皱起眉头。
他对15区的记忆,已经没那么清楚了,无法通过区位大小推出结论。
“日安,母亲。”
蒙德纳直视妲莱的眼睛,确认了他的态度是无害的。
潦草地道别之后,少年一眼都没再看向妲莱。
他拿起了礼物,放回怀中,展现出全然的吝啬和冷漠。
时间紧迫,蒙德纳需要去弄清楚许多事。
最重要的是,扎克究竟要在婚礼上搞什么鬼?
甚至,这会是其他站在斗兽场的竞争者,早就布下的局,也未可知。
此时,蒙德纳朝控制塔行进,迈出被后世学者们公认的,父神在缔造天国前的,最重要的步伐。
亦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赌局的关键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