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玉笛是在小年那日回来的。
林祈安一早醒来,见窗边未化的一点雪上落了只纸鹤,还当是没睡醒,眼花产生的错觉。
纸鹤传信的方式是陶玉笛教的,他们师兄弟三人都会,但每个人叠的纸鹤不尽相同。李桓山剑术好,纸鹤叠得也是最为精巧漂亮,相比之下,于皖叠的纸鹤则是肥肥胖胖,嘴还永远是歪的。
而林祈安叠的纸鹤,不算漂亮也算不得难看,却是和陶玉笛叠出来的如出一辙。
李桓山只偶尔在外晚归时以这种方式传信,于皖则在出山前给林祈安叠过纸鹤。如今二人都在派里,寄纸鹤的会是谁?
师父。
林祈安顾不得批件衣服,快步走到窗前,顶着乱糟糟的缠绕在一起发和从窗缝中顷泄而出的寒气,颤抖着将纸鹤小心展开。
是陶玉笛的字迹。
陶玉笛离开的第一年,托宋暮传话,说是在外繁忙,不必管他。林祈安为此还郁闷好几天——于皖虽然法阵已解,但不肯回来,如今师父也不知所踪。他把李桓山赶去金陵,自己留下守着孤零零的门派。
第二年,林祈安不再抱有期待,又或者说是逼迫自己不去想,不敢抱有期待,果然也没等到其中任何一人的归来。
今年,他只想着和二位师兄好好庆祝,哪曾料到还有一番意外之喜。
林祈安手中捏住信纸,抬头朝外看去,心中无限感慨。距离上一次师徒四人齐聚守岁,竟已过有二十年。
“师父要回来?”
李桓山将信还给林祈安,话里也满是惊喜。林祈安将信纸小心叠好,长叹一声,道:“真希望师父别再走了,留下来多好。”
李桓山道:“你劝劝他,万一答应了呢。”
林祈安撇起嘴,无声地摇了摇头。当年陶玉笛传下掌门令牌意欲离开时,林祈安不是求过他。然而那日陶玉笛坚决的态度,和多年前他跪下苦苦为于皖求情时,分毫不差。
“我从来都劝不动他。”林祈安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将心间的无措吐出后,即刻换成一副开心模样,“算了,还是想想好不容易人齐,怎么热闹一场。”
“你想怎么热闹?”李桓山看出他在想歪点子。
“二师兄。”林祈安喊了声一直坐在旁边沉默的于皖,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
于皖此前听宋暮提起过陶玉笛过年会回来,所以没有表露出太大惊喜。林祈安不知何时染上的坏毛病,茶泡得又浓又苦,于皖已经把杯子端起到唇边,犹豫一下还是悻悻地放回去,问道:“怎么了?”
林祈安道:“今年的春联由你包了。”
“什么意思?”于皖不解地问道。
“祈安想让你写春联不是一天两天了。”李桓山帮忙解释道。
林祈安振振有词,“省点开销。”
于皖在许多年前给林祈安写过一副春联。师弟把他的字夸得天花乱坠,于皖受不了他的软磨硬泡,妥协投降。
他练字图的从来都不是这个。于皖当即皱起眉,道:“不合适吧?你喜欢,我单独给你写几幅就好,给整个门派写还是免了。何况也省不下多少,你嫌麻烦我帮你买就是。”
他知道林祈安是好意。但大过年的,若是被人知道春联是他写的,只怕还要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林祈安是受不了看见于皖为难的,然而这一次他的态度十分坚决,道:“不行,我纸墨都准备好了。”
早有预谋。
于皖求助地看向李桓山。大师兄对他的目光视而不见,低头轻抿口茶,道:“祈安是掌门,他说了算。倒是子韫前几日还和我提过,想看看你平日的字到底写得怎么样。”
“师兄你不必着急,赶在三十前写完就行。”林祈安取出卷好的纸和笔墨,不由分说地塞进于皖怀里,“下午我们一起去接师父。”
于皖知道是推辞不了了。他垂下眼,手指抚过红纸毛糙的边缘,应一声好。
柳林间留有不少未化的雪,不太好走。林祈安在前面探路,于皖和李桓山跟在他身后,行至一半,林祈安一拍脑门,道:“应该御剑的。”
“算了。”李桓山宽慰道,“快走完了。”
于皖默默走在李桓山身边,不曾说话。他虽和宋暮要求过主动见陶玉笛,可真正面对之时,还是有些无措。
上一次他在法阵得解时与陶玉笛相见,还没从恢复自由的恍惚中回过神,陶玉笛就已经离开,他也因此得以将那些复杂情绪放下。
这一次是不可避免地要相见了。
于皖一时分不清该如何面对陶玉笛。有作为师长的敬重,也有做错事后的胆怯忐忑,以及总算团聚的喜悦。
“于皖。”
李桓山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左手也一并递上,“当心水坑。”
于皖一直心有所思,若非李桓山提醒,真是要踩进雪水交杂的近三尺长的泥坑中。
他抬起头感激一笑,握住李桓山的手,另一手提起衣摆跨过身前泥泞。李桓山待他站稳,才低声关切道:“你今日一直心不在焉的。”
“没睡好。”于皖满腔歉意地回应,拿出惯用的借口应对。
李桓山深深看他一眼,道:“早已过去的事,别再想了。”
于皖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住师兄。他道:“我明白,只不过……我大抵还是有点怕他。”
说完,他朝李桓山露出个无可奈何的苦笑。李桓山见他这幅模样,也没再多说,只无声地走在于皖身边,陪他一起被林祈安远远地甩在后面。
陶玉笛信上写的是申时末才能到庐州,但林祈安一刻都等不住,提前半个时辰把李桓山和于皖拉来,早早地到达等待。林祈安最先走出柳林,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二位师兄一眼,对着桥上站立的人满腔惊喜地喊了一声:“师父!”
听到他的惊呼,于皖和李桓山对视一眼,当即褪去不紧不慢的姿态,一同快步走出柳林。林祈安已经飞奔上桥,没有一点掌门的模样,像个幼鸟般扑进陶玉笛的怀里。
陶玉笛在听到他的声音就已转过身,伸出双臂接住来自小徒弟的拥抱。他仔细打量林祈安一番,叹气道:“瘦了。”
“当掌门太累人。”林祈安抱怨一句,紧紧抱了好一会才撒开手,“师父何时到的,我特意提早打算来接你,结果还让你等。”
“刚到。”陶玉笛说罢,抬头看向从林祈安背后走来的李桓山和于皖。
“师父。”二人一同行礼。陶玉笛微微颔首,见李桓山独自一人,话中有些失落,“子韫没来?”
“天冷,我没让他来。”李桓山答道,“回去后自然带他去见您。”
陶玉笛略一点头,道:“也好。”
他和李桓山说完话,视线终于落到二徒弟身上,“于皖。”
“师父。”
于皖又喊一声。陶玉笛唤过他的名字后,静静注视他片刻,最终什么都没说。而于皖在对上他双眼的一瞬,霎时心间所有思绪都被扫空。
修行之人容貌在成年之后基本不见变化,更不会苍老。可于皖一眼就看出陶玉笛脸上无法遮掩的沧桑,再看到他两鬓新添的几缕突兀的白发后,心中只剩四个字:回来就好。
幼时一起过年的寻常,早已演变成如今团聚的不易。
“师父还是住老地方吗?我都给你打扫干净了。”
林祈安和陶玉笛走在前,于皖和李桓山依旧跟在后面。陶玉笛道:“我和于皖住一起,他的院子不是还留着?”
“是、是留着。”林祈安当时给苏仟眠安排住处时,不是没考虑过陶玉笛的回来。可陶玉笛一搬十几年,林祈安怎会想到他回来后会要求重新和于皖住一个院。
见林祈安答得支支吾吾,陶玉笛问道:“怎么?有人住了?”
于皖及时应道:“不知您回来,那间房此前分给我徒弟住了。”
他猜想陶玉笛打算和自己住一起,是关于田誉和的事情有所交代,又道:“我可以随时去找您。”
陶玉笛回头看他一眼,对他收徒弟一事未表露出丝毫惊讶。他道:“也行,那你待会别急着回去。”
“师父。”见陶玉笛要把于皖留下,林祈安还是不免有些忧心,“您奔波一路,先好好歇一晚睡一觉,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说?非得现在找二师兄。”
“放心,不骂他。”陶玉笛道。
林祈安的手握拳抵至唇边,十分尴尬地轻咳一声。
师徒四人不急不慢地走回去,一路上基本是林祈安在问陶玉笛,关心他这几年的情况。陶玉笛脸上的疲态虽然无法掩盖,但话里自是不会流露。
临别时,于皖和陶玉笛并行。李桓山走前轻轻拍了下他的肩,道:“没事的,别怕。”
于皖点头一笑,跟上陶玉笛的步伐。
他倒是真不知道陶玉笛后来搬去了哪里,正发愁该和师父说些什么打破沉默,陶玉笛已经主动开口,“该说的,宋暮基本都同你说过了。”
“是。”于皖环顾一圈,路上没人。即便如此,他还是走到陶玉笛身边,压低声音,“田誉和以妖丹提升修为,并炼制连心丹控制玄天阁的诸位长老。师父离开门派,就是为了揭发他的所作所为,还天下一个公义。”
“是你揭发。”陶玉笛侧目道。
于皖知道陶玉笛选中自己是为了降低被田誉和发现的可能,没有反驳。他十分不放心地提了一句,“不久前严沉风来过,有意试探我。他帮您在玄天阁内应,有没有要什么报酬?”
“他和我一样看不惯田誉和。”陶玉笛说完,沉默片刻,才道,“也是想趁机,夺取掌门之位。”
于皖一惊,脸上闪过担忧。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陶玉笛叹一口气,话音随脚步一同停下。他推开门,待于皖进屋后,继续说了下去,“严沉风的脾气确实不适合当掌门,但他是我在玄天阁内能找到的最合适的人选。眼下最要紧的是扳倒田誉和,至于玄天阁的掌门到底谁当……”
他垂下头,无奈地笑一声,道:“那时也轮不到我管了。”
“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哪怕于皖听懂了他的画外音,还是十分不可置信地追问一句。
陶玉笛无情的声音打破于皖所有的冀望。他摇头叹道:“你是聪明人,不可能听不明白。”
于皖瞪大双眼,盯住陶玉笛的背影。他刚刚还沉浸在团圆的喜悦中,突然从天而降一声惊雷,劈醒他的美梦。
雨水随后而至,落在地上汇成名为死亡的河,将只有几步之遥的陶玉笛和他彻彻底底地隔开。
怪不得陶玉笛今年会回来,怪不得他要住回最初住过的地方。
“为什么?”于皖走上前,双唇颤抖,“不是揭发田誉和吗?如何值得您……”
陶玉笛回过身,微微仰起头,未落的日光将他两鬓的白发染成金黄,脸上全然是坦荡。陶玉笛笑道:“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伟大,调查田誉和也不是为了什么公理正义,只是为了我的私心。”
“于皖,帮我瞒住祈安和桓山。至于其间细由,我会一一同你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