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
严沉风嗤笑一声,把剑收回,并起双指拂过银白长剑外层的冰霜,似是方才碰到的是极为肮脏的东西。他道:“整日沉迷在风月之事中,也难怪你修行多年毫无长进。”
于皖闭了闭眼,唇间呼出的灼热气息烧得他头昏脑涨,但意识还算清醒:倘若反驳,必然会引起严沉风的追问。
总不能要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道出真实原因。
沉默反倒成为眼下最好的选择。于皖一言未发,双手借剑柄的力气站起。身形摇晃之时,肩上搭过一只手,稳稳将他扶住。
“祈安?”
林祈安凑得很近,因严沉风的话而沉下的脸色在于皖转来的一瞬好转,眼里满是担忧。
“我没事,只是昨晚没睡好。”于皖轻声安抚道。
林祈安心间的忧虑并不会因为一句话而减少,搭在于皖肩上的手,隔着几层衣料都能感受到其下躯体的滚烫。收到于皖递来的眼神后,林祈安犹豫一番,还是顺他的意收回手,心间半喜半忧。
喜是于皖并未被严沉风伤到,忧则是他突如其来的高热,以及,脖子上的咬痕。
林祈安和于皖一起长大,自认这点了解还是有的,二师兄根本不是风流浪荡的性子,即便真的做了什么,也不会傻到留个明晃晃的印子昭告天下。
何况他本就什么都没做。
至于咬痕的来历……放眼庐水徽,能做出这般荒唐无礼的举动的人,林祈安只能想到一个。
可惜眼下有更要紧的事亟待解决,林祈安暂时分不出心思去找他的麻烦。
他眉头紧皱,对严沉风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名单有没有虚报,你自可以在这数数。师兄身子不适,我送他就医,失陪了。”
话音一落,不等严沉风回答,林祈安作势就要带于皖走,却听后者开口道:“祈安,等一下。”
于皖在林祈安困惑的眼光中走上前,朝严沉风拱手,道:“今日因我致使前辈视察不顺,一切后果也该由我承担,与掌门和门派皆无关系。”
严沉风半点没理会林祈安的愤怒。他负手而立,睥睨于皖一眼,缓声道:“还算有点骨气。”
本该是句夸奖的话,可从他嘴里说出来时,带着股一以贯之的孤傲,让人分不清是贬是褒。
严沉风说完,朝学堂内部走去。方才一场比剑虽说短暂,也没有一来一回的较量纠缠,却依旧让这群还在炼气的弟子兴奋不已。但面对直直走来的第一剑修,胆怯在他们心间更盛一头,个个都摆出乖巧姿态。
严沉风居高临下地扫视一眼,道:“旁人该做什么做什么,林掌门留下,还没结束。”
听到要被迫留下,林祈安当即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而被称作旁人的于皖则转过身,面向严沉风的背影,说道:“我不着急走,可以留在这么?”
“师兄。”林祈安不明白于皖为何要留下,满腔急切地催促。但于皖只是微微摇头,长睫轻落又抬起,等待严沉风的回应。
“随你。”严沉风的答复倒是十分迅速。
于皖朝林祈安温和一笑,柔声道:“别因我而耽误整个门派。”
他拿定主意的事,林祈安向来都无法改变,只能作罢,不情不愿地走到严沉风身边。于皖远远站在原地,看着严沉风从学堂中挑出几个弟子询问。
离开门派太多年,又是头一遭经历,于皖本以为会将门派上上下下察个彻底,结果严沉风问完弟子后随手翻了翻经书,竟然就算完事。
“我送他离开。”林祈安方才被心急冲昏了头,一时忘记柳林处设下的法阵,“师兄,你去找师姐看看。”
“不必。”严沉风拔出剑,“那三脚猫的阵,拦不住我。”
见他打算御剑离去,于皖及时开口:“前辈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严沉风动作一顿,不解道:“我能忘什么事?”
“道歉。”于皖不急不慢地吐出两个字。
此言一出,本已得到应允而三两结伴离开的弟子纷纷停下,不顾林祈安的劝阻等着看热闹。
严沉风反手一转,飞雪剑尖复又刺向于皖的颈间,“我道歉?向你?”
“不止是我。”于皖微微抬起头,似乎并不在意眼下遭遇的致命威胁,缓缓陈述道,“你该向我,向林掌门,以及整个庐水徽道歉。”
他话音很轻,但其间态度坚硬得得容不下丝毫质疑。
“于某自知天分不足,能力有限,生有心魔,因掌门和师兄信任,得以教授弟子经文。”
于皖缓了缓神,才继续说下去,“但我不曾在经文中夹杂过所谓的邪魔歪道,更从未有过引人入魔的想法。我接受前辈的质疑,而前辈既已问询过弟子,若无足够凭证,是否可以还晚辈一个清白?也表明掌门和师兄没信错人,还门派一个清白。”
严沉风的脸渐渐发白,但于皖不为所动,静静和他对视。
于皖对自己的名声无所谓,好的坏的都可以照单全收,没必要辩解,也懒得辩解,但门派是他不容侵犯的底线。且不说严沉风的话会不会影响他在弟子心中的印象,一旦被传出去,只会让庐水徽刚刚好转的情况重新变糟。
他执拗地留下,忍住满身不适,为的只是讨一个公道。
其实严沉风可以直接离开,不予理睬。他一向性情骄纵,又修为高强,得罪过的人不计其数,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放在往日,庐水徽这样的小门派,压根不配被他放在眼里。低头道歉?更是绝无可能。
可站在他对面,坦然面对他剑尖的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和陶玉笛精心谋划多年,如今只差临门一脚,势必确保万无一失。虽说于皖为了公道正义也不会泄密,但严沉风不敢赌,不敢赌哪怕不及万分之一的可能。
不过是低头服软,口头道歉,大丈夫能屈能伸,与他展望的未来相比,算不得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银剑终于换了方向。严沉风对着那张苍白的脸,降贵纡尊地开口,“方才是我出言不逊,说错了话。”
耗费一番功夫等来的是一个几乎毫无诚意的道歉,林祈安有些不满,但也知道以严沉风的脾性,作出退步已是极大的不容易。于皖同样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他和林祈安对视一眼,接下这份道歉,目送严沉风御剑而去。
“行了,都回去罢。”直至严沉风身影消失在空中,林祈安藏在袖口里的左手才停止往符纸上注入灵力。他挥手遣散身边围着的弟子,“师兄,我送你去药堂。”
“不用麻烦,我自己去就行。”于皖话说得轻松,真正抬脚走出一步,却感觉什么都没踩到,毫无力气不说,头重到几乎直直往前栽倒。
林祈安连忙扶住他,反问道:“你一个人能行?”
于皖无法辩驳,只能扯出个笑,道:“麻烦你了。”
他心中忐忑,不知林祈安问起来该如何回答,但师弟扶自己默默走了一路,一句话都没说。直至闻到草药的清苦气息,于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停下步子,伸手往颈间探去。
丝带碎成片,眼下拿出不事物重新缠上,意味着他得顶着咬痕面对叶汐佳。
于皖原本是理解苏仟眠的。任谁平白无故被冤枉一番,心中都不会好受。
他明明有许多种方法可以宣泄,却偏要选择饱含暧昧不清不楚的一种,留下于皖面对打量的目光和窃声的议论。
注视和声音积少成多,最终累成一阵风吹过于皖平静如水的心底,泛起微微怒意。
还是太纵容他了,于皖心道。
林祈安一同停下,正要开口,却见于皖一手扯松了发带,仰起修长的颈,勉强在上面缠了几道。
他的神色是难得一见的冰冷。林祈安一眼便知,于皖生气了。
然而不过眨个眼的功夫,于皖已经对林祈安露出与往日无异的笑。他伸手拢了拢略微凌乱的发,道:“继续走吧。”
进入药堂却不见叶汐佳的身影,李子韫正趴在桌边和药童下棋,十分专注,直到林祈安走到背后才意识到。
“师叔。”李子韫抬头看到他,瞥见他身旁的于皖,忙低下头避开视线,“听说过几天要下雪,我娘赶着去后山采草药了。”
“什么时候回来?”林祈安问道。
“这,我不知道。”李子韫摇头道,顺便朝掌门告了个状,“我娘对那些草宝贵得紧,不准我跟去。”
“等你大些就会让你去了。”林祈安揉了揉他的头,安慰一句。
“我娘也这么说。”李子韫撇撇嘴,话里的不满并未减少。
“掌门二位前来,是有什么事吗?”药童问道。
“师兄高热,开些药。”林祈安说罢,扭头看了一眼。于皖进屋后就坐在一旁,闭目听他们几人交谈,没有说话。
药童也不比李子韫大几岁,是不会看病抓药的。他看出来于皖身子抱恙,试探着道:“那我去把师父喊回来。”
“你会抓药么?”于皖睁开眼,喊住药童,“若是会的话,就不必麻烦师姐。我记得方子。”
刚在李子韫对面坐下,打算一展棋艺的林祈安十分惊奇,举着棋子问道:“师兄你这都记得?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班门弄斧罢了。”于皖接过纸笔,一边写一边道,“那年被师父带去金陵,叶老一副药便给我治好。我想着把方子记下,日后再犯病,免得多跑一趟。”
手间笔画同他的话音一起停下。于皖双手把药方递给药童,带着歉意道:“实在没力气,字写得不怎么样,凑合看。”
正巧李子韫这边眼见要输棋,当即抛下棋局凑来看,惹来林祈安抱怨一句,“臭小子。”
于皖笑了,对林祈安道:“等我病好,陪你下棋。”
“我不和你下。”林祈安一颗颗把棋子收回棋盒,愤愤道,“赢不过你。”
药童按照于皖给的方子前去取药,留李子韫一人愕然待在原地,有些不可置信地挠了下头,道:“这叫写得不怎么样?”
“肯定比他平时写的要差些。”林祈安将棋盘收好,起身走来,“我那有几幅师兄曾经写过的字,子韫若是感兴趣,抽空可以去看看。”
“倒、倒也不是很感兴趣。”李子韫不过是一时新鲜。他还没能力去品鉴旁人的字,只能靠美丑分个好坏。而于皖的字则是他至今为止所见,最为工整漂亮的字。
扭头看见于皖正从药童手中接药道谢,李子韫突然觉得,这位二师叔看起来倒也没那么不顺眼。
林祈安依旧以不放心为由,把于皖一路送回去,走到院中时,连连朝对面紧闭的房门侧目。
于皖察觉到他的动作,果不其然,低头开门的间隙,林祈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师兄。”
他已经做好了回答的准备,可林祈安却道:“把药喝了,好好睡一觉,我就不打扰了。”
于皖将药放在桌上,没有回身,叹息道:“我以为你要问点什么的。”
“原本是想问的。”林祈安同样叹一口气。他在眼睁睁看到于皖扯下发带的一瞬猛然改变想法,“不过想到你一开始就在遮掩,分明是不想被人知道。既如此,我也没有问的必要。”
“作为师弟,我也不好干涉师兄的私事。”
所以他最终也没有找苏仟眠的麻烦。于皖和苏仟眠发生过什么,再怎么不合规矩不合情理,也轮不到他一个外人插手。
叶老的方子没问题,只是于皖沿用多年,效果早不如最初明显。他皱眉将黑褐汤药咽下,想找点甜的东西缓解些许,可满屋翻遍,也只能找到苏仟眠曾经送来的一大包桂花糕。
苏仟眠在纸袋上贴了符咒,能阻止桂花糕发霉变质。但于皖心有抵触,最终只喝了杯清茶,带着无法压抑的苦涩,坠入黑暗无边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