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痕如于皖预想一般,第二日明晃晃地列在他玉白的侧颈上。即便于皖什么都没做,也没有心虚,但顶着这么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去面对一群半大孩子,实在不妥。
昨夜心魔的发作比以往都要严重。往日不过是场景历历在目,让他惶恐害怕,陷入噩梦无法逃脱。可昨晚,整整一夜,心魔化作声音在他耳边不断吵闹,怂恿道:“那些年他如何冷落你,又是如何责骂你,难道你都忘了?凭什么现在他需要你就得帮他?凭什么……凭什么!!!”
这是于皖第二次听到心魔的声音。
第一次是二十年前,心魔幽幽地说道:“砍断他的手,再有不会有人拿你和他作比较。”
“去啊……去砍断他的手……让他此生无法举剑……”
但于皖不可能再被蛊惑一次。他运转灵力,与心魔的声音抵抗,与那个和他音色一模一样的声音抵抗。
他宁愿自尽而亡,也不会再允许心魔发作,伤害到任何人。
直至天明时分,聒噪的心魔才渐渐停息,于皖总算能喘口气。他勉强歇了一个时辰,又因授课而不得不起,捡起满地的铜镜碎片时,没留神还被扎破了手。
疼痛让他清醒,也让他看清脖子上的印记。涂药已经来不及,于皖弯腰从柜子里翻找好一番才找出一条不知何年的丝带,一圈圈缠在脖子上,勉强把不堪入目的地方遮住。
拿起书走出门,于皖驻足侧目看了一眼,苏仟眠房门紧闭,估计还在生气。
苏仟眠在清醒状态下越了界,但到底是因他多疑而起。于皖从不否认自己的过错,该他承担的他自会承担,但有些话,有些不容侵犯的事情,他打算等晚上回来后,和苏仟眠说清。
于皖扯了下领口,抬头看一眼。不知是因为脖子上缠了东西十分别扭,还是顶着日光而走,他总觉得心头有股没来由的闷热。
今日的学堂格外吵闹。于皖因为种种事情耽搁,到的比平时晚了些。不少弟子正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过年的事情,见他来了也没停下。
腊月开了个头,日后过年的氛围只会一天比一天浓。于皖入座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小弟子们的话,看向远处的白墙黑瓦时,忽而晃了神。
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在这里过年是什么情形。
其实他幼时对过年并没多大期待。寻常人家的孩童巴巴地盼着过年,大多盼的是平日里见不到的吃食和新衣,但于皖家中富足,不愁吃穿,对此就没什么感觉。
至于走亲访友……父亲为了娶母亲过门,和家族闹翻脸,彻底断了往来,故而于皖也就不知道还有什么亲戚。反倒是平日里热热闹闹的宅府,过年时因父亲放的长假,许多人回了老家,只留下他们一家三口,显得冷清。
再后来,他拜陶玉笛为师,便和师兄师弟一起过年,无非是几个人闹腾一番,各自睡去。倒是有一年,陶玉笛破天荒地买来食材,打算大展身手包顿饺子。师父的手艺不错,但本人最后却只尝了个味——三个不孝徒弟非常捧场,把他辛苦一天的成果几乎吃过精光。
想来陶玉笛一个人把他们师兄弟三个人带大,也是十分不容易。总算等到最有天赋的李桓山学有所成,计划传位休憩之时,又因于皖心魔发作,一剑捅破所有宁静。
于皖闭上眼,不免想到,田誉和猎妖炼丹是在当任掌门之后,此时陶玉笛已在庐州建起门派。且不说距离远近,陶玉笛后来主要心思都在教导徒弟上,从何得知田誉和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前辈!”
有个声音打破于皖的思绪。他睁开眼,看清说话的人。这弟子名叫晏阳,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也不怎么怕人。于皖柔声问道:“怎么了?”
晏阳问道:“我们什么时候放假?”
他身旁的几个弟子也是拥作一团,眼巴巴地看着于皖。
于皖微微皱眉,不解道:“放假?”
他话音刚落,底下一群弟子便像是麻雀炸了窝,叽叽喳喳地说出理由,吵闹声简直要把房顶掀翻。
“不是说过年可以放假吗?我要回家看我娘!”
“我也要回家!我想我家狗了。”
“我家猫不知道有没有生小猫……”
这群弟子正是吵闹的年纪,于皖已经习以为常。他取出早有准备的戒尺,敲了敲桌板,平静道:“我知道大家修行辛苦,所以想放假歇息,或者是与家人团聚。”
弟子们在敲戒尺时颇为乖顺地闭上嘴,等着从他这打听小道消息。于皖声音顿了顿,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但放假一事,向来由掌门决定,我做不了主。”
闭上的嘴重新张开,发出一片哀嚎。
于皖打算等他们平复完心情,就开始今日所讲,也不知谁问了一句:“你不是掌门的师兄吗?为什么做不了主?”
未待于皖说话,又听见一声:“掌门来了!”
还真是巧。
林祈安时常会经过学堂,于皖并没在意。可屋里的嘈杂声却诡异地停了下来,过分的安静昭显异常,逼迫他不得不抬头查看情况。
林祈安立在门外,身旁还站个了人。此人腰间一柄通体银白的长剑,剑鞘镂空,在一身黑衣中格外显眼。来者的容貌有些太过硬朗,明明面上神色平静,也并非存有怒气,一双眉头却自然而然地拧在一起,斜插在双眼之上。
“师兄。”林祈安神色严肃,以眼神示意于皖先把手头事情停下。
此前林祈安总爱找各种理由把于皖喊去帮忙,但这段时间不曾和于皖见过一面。于皖也知道自己话说得重,林祈安需要时间重新找回师兄弟间该有的分寸,只等他自己想清。
于皖放下书,安抚好学堂弟子后,才走了出去,道:“掌门。”
林祈安侧身让出一步,为他介绍来人,“这位是严沉风,自玄天阁而来,视察今年的收徒情况。”
于皖一怔,靠近门边的弟子听见林祈安的话,小声与同伴说道:“我听过他,是当今的第一剑修!”
“视察是什么啊?察什么?”
视察的规矩是近些年才有的。古往今来,各个门派明里和气谦让称兄道弟,暗地里免不了为争委托和招弟子而互相捅刀。小门派自然是处处争不过大门派。因而田誉和当任掌门后,常常照顾小门派,赠送些丹药和法器。
收徒越多,所得到的馈赠就会越多。曾有门派为了多得些资源而虚报名单,于是有了派人视察这一招。
若放在往日,让严沉风前来,于皖只会觉得大材小用。但他昨夜刚被宋暮透露种种事迹,得知严沉风于玄天阁内部接应陶玉笛,今日他就来到庐水徽,未免让人觉得太过巧合。
心中虽有疑虑,于皖面上分毫未露。林祈安的话一说完,他便弯腰一礼,道:“久仰前辈大名。”
“你就是于皖?”严沉风上下打量一眼,前来的路上林祈安已和他介绍过。
于皖颔首道:“是。”
林祈安在一旁解释道:“目前的弟子还在炼气期,皆由师兄教授。”
“他有心魔。”严沉风冷冷看于皖一眼,毫不留情地说道。
林祈安知道遮掩不住,忙道:“师兄多年前确实生过心魔,但炼气期的弟子以学习经文为主,并不妨碍。”
“并不妨碍?”严沉风冷笑一声,话里满是嘲讽。他对林祈安的解释置若罔闻,甚至都没给这位年轻掌门一个眼神,盯住于皖,“你就没想过他会在经文里夹杂邪门歪道,引旁人一起入魔?”
“前辈。”于皖已经察觉到来者的不善。身后弟子在听到心魔二字时就开始窃窃私语,于皖沉声道:“若我有不足的地方,你可尽管指出,我会虚心接受改正。但这种空口污蔑,恕我无法接受。”
“你的不足?那可太多了。”严沉风哂笑一声。
饶是林祈安早在各种虚与委蛇间被磨灭了脾气,听到这话,心中怒火还是无法抑制地燃烧,当场就想下个逐客令把这所谓的第一剑修打发走。于皖倒是看不出什么喜怒,他微微垂下头,道:“烦请前辈指教。”
话一说完,耳边倏然闪过一阵风声,紧随其后的是一道耀眼白光,刺得在场人都睁不开眼。
于皖下意识地抬手抵挡,一阵眩晕后才恢复视线。银白长剑脱壳而出,严沉风居高临下地看他,道:“左右我今日无事,便指教指教你。”
“也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资格教人。”
于皖平日里一直随身配剑,闻言同样取剑而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敌得过,兴许几招就会落败,在一众弟子的注视下显露出自己的无能。
但总比临阵逃脱好。何况输给第一剑修,也算不得太过丢脸。
“等等。”
倒是林祈安及时出声制止。他上前一步,皱眉看向严沉风,道:“我师兄不久前受过伤,曾经生出心魔也是一时受了蛊惑。他不可能做出引弟子入魔之事,真要指教,也不必刀剑相逼,伤了和气。”
“你我皆习剑道,不比剑比什么?”严沉风扭头反问一句。
于皖伸手拍了下林祈安的肩,轻声道:“祈安,没事的。”
“多少人想和严前辈过招都没有机会,今日倒让我捡个便宜。”他在林祈安担忧的目光中走上前,“前辈请。”
风声再次在耳边响起,携带一阵寒意,落在地上的簌簌枯叶都被卷起飘在空中。于皖静心凝神,运转全部灵力于剑身,在呼啸风声中寻找那抹携带白光的黑色身影。
没有花样,严沉风提剑直直刺来,身形轻盈如黑燕衔雪,手上力道却重若千斤,裹挟着深厚修为,倾注于剑尖一点。
于皖横剑而抵,一出手便用尽浑身气力,却依旧控制不住地节节后退。撞到墙的前一瞬,他的后背猛然落下一掌。
抬头看去,严沉风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于皖心间一紧,稳住身形侧身耳朵,严沉风携剑从他身边擦过,一声冷笑随风声灌入于皖的耳中,似是在嘲弄他胆怯懦弱,只会一味抵挡。
严沉风给于皖带来的压迫感宛若一座仰头都无法见到顶端的巨山,项川招招拆解带来的压迫,只能算得上是山中的一块巨石。
上一次于皖也是不知项川身份,担心伤到他。但这一次于皖拼尽全力,都无法接住严沉风的轻轻一招。
在天上地下的修为悬殊之间,破解剑招已经不算什么。于皖知道即便他主动出招,也会被严沉风轻松看破,且极有可能反被严沉风抓住破绽,一招击破。他心中想的是,尽可能在严沉风手下多拖些时间,不至于输得太难看。
飞雪剑以极寒玄铁而制,剑身因过冷而凝一层寒霜,每每携带而来的剑风也要多几分寒气。但于皖不知为何,心中闷热在剑锋一次次相交中演变为燥热,好像他已经不是在和严沉风比剑,而是落入滚烫的火炉中。
眼下情形不允许他有任何分神的机会。于皖只得忍住不适,逼迫自己提起心神应付严沉风手间银剑,心中也不免惋惜。
这么好的机会,真是浪费。
再一次抵住飞雪剑,于皖虽然还握着剑,但手臂已经无力如软弱的柳枝,不堪一击。严沉风明显也察觉到他的异常,停了下来。
原本压迫在周遭的修为一并被严沉风收起,骤然的轻松非但没给于皖解脱,反而让他无法适应。剑深深插入地上,于皖单膝跪地,双手紧紧握住剑柄才没摔倒。他指节握得发白,青色经脉盘曲在手背上。
“师兄!”
林祈安恨不得一个人分成两半,一半维护学堂内弟子的秩序,生怕他们被不长眼的剑气伤到,另一半用来担心于皖。听见声音骤停,他转头就看见这幅场景,顾不得什么,大喊出声。
于皖深深垂着头,微微喘气,晕眩感更重了。严沉风站在对面,飞雪的剑尖落在他颈间,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于皖皱起眉,知道是老毛病犯了。大抵是他声音太轻,严沉风没听见。剑尖从他的颈间一点点至下而上,最后抵住于皖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来,“说话。”
于皖有气无力地抬眸看他,刚要开口,颈间先一凉,有什么东西掉落而下。
遭了。
顾不得回答严沉风,于皖忙伸手探去。
是来时缠的那条丝带。
丝带历经方才一番剑气的摧残,早就不堪一击,又被名剑生生划过,彻底断个四分五裂,纷纷扬扬随风飘洒在地。
而于皖费尽心机遮住的咬痕,因为失去遮掩得以重见天日,落入刚走来的林祈安和立于对面的严沉风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