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仟眠最终如愿以偿地得到了狗尾草编成的兔子,第二日心满意足地跟于皖回庐州了。
再一次回到庐州依旧是正午时分。苏仟眠一落地,便迫不及待地拿出兔子。
于皖在一旁打量一眼,话里有些惋惜,“还是得等夏天,取些长的狗尾草,编出来才好看。”
“那等明年夏天,师父能不能再给我多编几个?”苏仟眠一脸期待地朝于皖看去。
“明年再说。”于皖轻声道,既没答应也没拒绝。
苏仟眠不再央求,和于皖一起慢悠悠地走回去。他把兔子重新收好,才想起来问道:“师父怎么会编兔子的?”
他自是随口一问,于皖却沉顿一下,才道:“我爹教我的。”
苏仟眠察觉到他的停顿。他偏头看于皖一眼,笑了,“师父放心,我不至于那么脆弱。”
于皖便也温和一笑,算作回应。
其实苏仟眠对于皖的童年是十分好奇的,可惜于皖鲜少提及。恰好今日有功夫,苏仟眠试着追问了一句,“师父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于皖微微有些不解,“你指哪方面?”
苏仟眠还真被问住了。于他而言,当然是什么方面都想知道,又怕问得多了惹于皖厌烦。还没在心间排好轻重缓急的次序,苏仟眠听到于皖的一声:“师兄。”
他抬头,李桓山从对面走来,虞城走在一旁。
“回来了?”
李桓山本以为于皖怎么都要离开半个月,结果不过三四天就回来,难免有些惊喜。
“事情办完,就尽早回来了。”于皖道。
与他二人间这幅兄友弟恭的模样截然相反,苏仟眠在见到虞城的第一眼时,就冷下脸。
而虞城甚至就没给苏仟眠眼神。
虞城是前些年招的三个弟子中的一个,是阮峰的师兄,也是李桓山收下的第一个徒弟。
庐水徽里面那点事在庐州不是秘密,尤其是于皖和李桓山之间发生过什么。第一次从老人口中听到这个真实的故事时,比起同伴追问于皖的下落,希望这样狭隘的人落得应得的惩罚,虞城更在意的是李桓山遭遇的种种。
那时的他想,这人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平白无故地遭人陷害。
真是天妒英才。
慕强是少年人的本性。虞城在心间默默记下这个名字,记下这位庐州多年来唯一一个夺得过诸生会前三甲的修士。后来庐水徽招徒,他想也不想地前来,只为拜李桓山为师。
入道后的路十分顺利,虞城成为憧憬已久之人的弟子,在他的指导下结丹入道,持剑而立。
也不可避免地见到了李桓山手上的疤。
李桓山时常会握住虞城的手,帮他纠正姿势。虞城起初会借机细看他的疤痕,像丑陋的虫,掌心和手背各爬一只。恍然间抬起头,虞城对上李桓山深沉的目光。
“别走神。”李桓山道。
“师父手上的疤……”即便早就知道这里面的前因后果,虞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已经好了。”李桓山的回答十分轻描淡写。他的话本就不算多,虞城也怕触及他的伤痛,于是将好奇和关心都压在心底。
李桓山的声音再次响起:“方才的招式,我再教你一遍。”
他对旧伤没表示过避讳,但也无声地制止了虞城的追问。虞城信了他的话,却怎么也没想到,会亲眼看见李桓山受伤的经脉于雪天发作的场景。
李桓山整条手臂都在微微发抖。他疼得眉头紧皱,却还能分出心思安慰人,说:“别怕。”
虞城没有害怕。他心下全是懊悔,这样冷的天,不该让李桓山出手。那时候陶玉笛还没走,他当即要去找这位前辈,却被李桓山厉声喝住。
李桓山气若游丝,话里态度却十分坚决,不由半点反抗,道:“不准去。”
虞城哪里管得了这么多。他见不得李桓山忍痛,决心大逆不道一次,李桓山不容置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若走了,就别认我这个师父。”
枝条积攒的雪花纷扬而落,眼前一片苍白。虞城猛地停下,冬日的冷气被猝不及防地吸入,五脏六腑仿佛都结起密密麻麻的碎冰,将他同地上的雪冻在一起,无法向前。
虞城扶李桓山回房,小心帮后者擦去额间不知是冷汗还是雪落融化的水,问道:“以前也发作过吗?”
“没事。”李桓山轻轻摇了下头,神色却未见好转。
生生被利剑刺穿的手,被魔息侵蚀过的经脉,再高明的医术,也做不到恢复如初。
虞城静静地站在李桓山身旁,恨不得替他承担这份苦楚。可惜他什么都做不到,无能无力的同时,心间对于皖的怨恨也愈发强烈。
十八年对虞城这个年纪来说,十分冗长,毕竟他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活够这个年岁。可当李桓山忍痛的模样落入眼底时,他竟觉得十八年太短。
于皖这样心胸狭隘还要害人的人,就该被关在山里,永世不得翻身。
所以在听到于皖要回来的消息时,虞城满心都是抵触和不满。他甚至有股冲动想去找于皖,想指着他质问一句,你怎么还有脸回来?
可惜他不知道于皖如今身在何处,作为一个未出茅庐的弟子,说的话和心间暗存的意见也抵挡不了长辈们已经做下的决定。
何况李桓山即便面上丝毫未表露,但虞城同他相处好几年,能感觉得出来,知道于皖要回来后,李桓山那几日的心情都很好。
这样一来,他就更没有理由阻止了。
那日和苏仟眠打完架,虞城被李桓山带回去,先处理一番还在红肿的半张脸,而后免不得被教训几句。虞城承认自己说的话不好听,但还是忍不住向李桓山提出质疑:“师父,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护着他?他伤过你,而非保护你。”
“我和他之间的事,与你无关。”李桓山冷声道。
这话对虞城不起作用,他反问道:“怎么就与我无关?你是我师父,那于皖算个什么东西?技不如人陷害人的小人罢了。”
李桓山难得动了愠怒,拍案而起。虞城红着眼抬头对上他的目光,虽然胸膛心跳如擂鼓,却没有丝毫畏惧。
拜师这些年,虞城从未同李桓山发生过这样大的争吵。他敬重李桓山,所以一直听他的话,何况李桓山也不是不讲情理的人,甚至说,虞城就没和李桓山有过争吵。
虞城埋在心底多年的不满一点都压抑不住,视线落到李桓山那扶在桌案上的右手,声音竟染上带着哽咽的委屈,“你维护他,那你受伤的时候,你旧伤发作的时候,谁来维护你?”
李桓山的手握成拳又松开。他长长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伸手去拍虞城的肩,却被后者侧身躲过。虞城低着头,方才争吵时没留神,被苏仟眠揍过的嘴角再一次裂开,满嘴血腥味。
到底是不欢而散。
第二日,叶汐佳来送药。虞城不知是李桓山让她来的,还是她自己愿意来的。但虞城知道,她定是要劝解的。
赶在她开口前,虞城喊道:“师娘。”
他的脸已经消肿了,但苏仟眠下手太狠,一旦说话牵扯还是会疼。虞城先发制人地问道:“于皖害师父成这个模样,您……怨过他吗?”
叶汐佳正给他配药,听到这话,不免想到昨晚于皖拿药时的局促模样。她道:“说一点埋怨没有,是假的。”
虞城好像漂泊已久的人终于找到了依靠。他生怕叶汐佳的这一点埋怨会随风而逝,急忙道:“那,我去找掌门,让他带着他那徒弟走?”
叶汐佳停下手间动作,静静地看着他,说道:“虞城,你就这样讨厌他吗?”
“他的心魔伤了师父,前年冬天……”
虞城及时止住话音,想到答应李桓山不会往外说,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叶汐佳接了下去,“他的旧伤冬日偶有发作,我知道。你一直敬仰他,心疼他受伤,所以看不惯于皖,我们也知道。”
“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不依不挠,传出去会让人觉得,是李桓山教不好徒弟,连这点心胸都没有。”叶汐佳将配好的药膏倒入药瓶里,合上盖子。
叶汐佳十分清楚怎么样才能说服他,虞城正如她预想一样,没有答话。
叶汐佳站起身,又问道:“倘若你的师弟伤害了你,为此心怀愧疚多年,你会不会原谅他?你又想不想让他因为一个错误被人戳一辈子的脊梁骨?”
叶汐佳的声音很温柔,她说:“虞城,你好好想一想。”
后来虞城主动去找了李桓山一趟,算作服软,也因此得知一些往事。即便如此,他对于皖,只不过从看不顺眼的怨恨变成勉强能接受他留下来,相安无事。
于皖的住处在深处,他平日里基本不会去弟子们住的别院,苏仟眠就更不必说,加之虞城一直有意躲避,竟是一次都没遇到过。
眼下撞见,躲也躲不掉。即便李桓山在身旁,虞城也只能维持个表面礼节,再无法多做什么。
苏仟眠的反应和他差不多。一回想起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他心间怒火就难捱地燃烧,同样是碍于旁人在场,只能忍着。
他一手伸进袖口里,把狗尾草编的兔子轻轻握在手里。毛茸茸的触感从掌心传来,稍许缓解了苏仟眠的不悦。
不过苏仟眠也只是摸了两下就重新放回去。冬日的狗尾草太脆弱,他怕碰得多了,等不到来年狗尾草发芽,这可怜的兔子就会被薅秃。
于皖一眼就瞥见虞城浑身的不自在。他心知苏仟眠同虞城不对付,也没打算久留。不想于皖刚和李桓山说完回去的话,虞城突然对着擦肩而过的苏仟眠问了句:“既然都是弟子,他为何不同我们住一起?”
苏仟眠停下来,回头看他一眼,不解道:“我为什么要和你们住一起?”
虞城耸了耸肩,道:“都是徒弟,就该一视同仁。凭什么你能特殊些?”
“虞城。”见他语气不善,李桓山连忙出声制止。
虞城目光一转,看向于皖。李桓山曾说过,陶玉笛清贫半生,当年孤身来庐州能修建起门派,靠的皆是于家的财力,更确切一些,是于家出事之后,于皖一人做下的决定。
“他有功有过,过只对我,可功却是对整个门派,对整个庐州。”
这话给虞城心头带来触动。远水解不了近渴,庐州又有个于家的例子摆在前面,能在这里建门派,虽说地方小人又少,总归比什么都没有要强。
但那些是于皖做的。对苏仟眠这种二话不说就能冲上来打人的人,虞城实在是连虚有其表的礼貌都做不到。
他忽视苏仟眠双目中的冷意,对于皖道:“师叔,我说错什么了吗?”
李桓山皱起眉,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虞城的后背,示意他停下。
“没说错。”于皖轻轻笑了笑,一手无声地抬起,掠过黑发触及苏仟眠的衣领,隔着几层衣物,轻轻捏了下他的后颈。
苏仟眠本在强忍心中的烦闷,却因于皖这一细小的举动,霎时所有思绪烟消云散,全部心神都落在于皖指尖。
于皖手间动作算是对苏仟眠的制止。他道:“确实是特殊了些。我一个人住着嫌孤单,所以开了特例,让他同我住在一起。是我思虑不周,让你误会了。”
他坦荡地承认了特殊,反倒让虞城半信半疑。还没待虞城考虑明白,李桓山就同于皖对视一眼,不由分说地把他带走了。
苏仟眠微微抬起头,才惊觉于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收了回去,于皖本人已经重新迈出步子。李桓山带虞城走得很快,身后的路上空旷一片,可苏仟眠迟迟没有收回目光,话中也带着懊悔,道:“我上次就该给他个教训的。”
已经走出一段路的于皖头都没回,直接拒绝道:“不准打架。”
苏仟眠这才走过来。他走到于皖身边,十分不悦地开口:“虞城分明是在挑刺。”
“那倒也不算。”于皖平静道,“就住处这点来说,我确实把你安排得特殊了些。”
于皖说的是事实,苏仟眠无话反驳。他小心问了一句:“你要我搬走吗?”
“搬去哪?”于皖反问道,“倘若你搬去和他们住在一起,再听到什么,指不定要打多少次架才罢休。”
听到不用搬走,苏仟眠放下心,道:“有些人不疼到身上,是不会长记性的。”
午间日光晒得人昏昏沉沉,于皖奔波半日的疲惫却同这种困倦相抵而消,此刻清醒异常。苏仟眠话里透露出的一番执拗,他是必定要阻止的。
“仟眠。”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