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今年的春日宴设在百芳园,帝辇出行,声势浩大。
众人喧笑,散步寻春,百芳园内轩窗四敞,金光浮跃,案上红漆盘内的梅子紫、樱桃红,旁有翠竹绿柳,叶色攒青,看得人眼花缭乱。
云衫侍女,频倾美酒,摆开琼筵,坐赏名花,有京中才子高声佳咏,抒发雅怀,旁人嬉笑着打趣,若是谁咏不出诗来,当自罚酒三杯兼高歌一段。
百芳园的东边热热闹闹,西边却人影寥落。
郑苒穿着件半新不旧的桃红绸袄,鹅黄背心,翘然一双绣花鞋,细腰如杵,安安静静地跪在桃花树下,往花箩里装填花瓣。
“那女婢瞧着是生面孔,模样倒是俏丽。”
“公子好眼力,那位是百芳园新招进来的花女,虽是个盲的,可动作麻利,办事牢靠。”
“哦?盲女?倒是稀奇。”方永让仆从落了轿,刻意轻手轻脚地朝桃树下靠去。
待郑苒挽着花篮起身的时候,难以避免地与之撞了个满怀,顿时惊得花容失色,跪倒在地,“奴婢唐突了大人,恕罪!”
“抬起头来。”
少女不敢违抗,微微抬高下巴,粉白的脸上薄施香粉,淡扫蛾眉,鬓边簪一朵榴花,清新脱俗,像是山间的精灵般清爽宜人。
方家二子,一文一武,尚文的方永一心想靠着自己考取功名,可奈何资质平平,连着三年名落孙山,故其虽身为长子在家中却不如方戚受宠。
一年前他不慎从假山上摔下来,从此左腿不良于行,出门大多只能拄拐或乘轿辇,他厌烦旁人打量着他左腿或嘲笑或怜悯的眼神,似乎他成了个不健全的人,因此脾气性子也是越发暴躁,府里的下人们都避之不及。
“你叫什么名字?”方永居高临下,用扇子柄抬起女子的下巴,审视道。
郑苒看不到眼前人的模样,红唇微张怯怯道:“奴婢贱名恐污尊耳。”
檀香扇顺着她的下巴滑到脸颊,轻拍了一下,“说来听听。”
“郑苒。苒有草木茂盛之意,奴婢虽生如草木,但亦可活得繁茂旺盛......”
“郑苒?”男子将这名字在唇齿间咀嚼了一番,笑了,“本公子是方商长子方永,不知阿苒可愿意来做我的贴身侍婢?”
郑苒诚惶诚恐地伏在地上,“奴婢身份卑微,又是个瞎子,如何能伺候好公子,公子莫要打趣奴婢了。”
“瞎了又如何?”方永冷笑,“身有残缺便要低人一等吗?本公子说你可以你便可以。”
郑苒缓缓抬起头,欣喜之意无需透过双眼亦能将人淹没,“奴婢谢过公子恩典。”
郑苒成功留在方永身边的消息通过内线传到了云裳耳里,而与之一起到来的还有另一个消息。
春日宴时,晋元帝险些被疯马冲撞,幸得身侧的遂宁郡主相救才得以脱身,可云裳总觉得事情不太简单。
不是她小人之心,而是有一种直觉,这事怎么就如此凑巧扯上了江玥?
她找鸣渊细细打听过一遍,都说是百芳园里表演的汗血宝马不知怎的突然发了疯,即便身上插满箭矢也要朝着晋元帝撞过去。
巧的是,江玥彼时正好站在晋元帝身侧,替他挡了这无妄之灾。
晋元帝还算无事,只是受惊吓摔了一跤,至于江玥,由于被疯马踩踏,目前仍昏迷不醒,至于伤势如何,还不得而知。
褚霁赶到百芳园的时候,晋元帝已无大碍,只是面色不大好看。
虽然皇上只是摔了一跤,但太医们还是从上到下、由里到外细细检查了一遍,身体各方面是没有什么问题,只有些轻微的擦伤。
晋元帝检查无碍后就执意要去看望遂宁郡主,旁人也阻碍不得,他见到褚霁的第一句话就是:“去查百芳园的人,那马并非意外发狂,定是有人动了手脚想要害朕。”
褚霁嗯了一声,语气淡淡问:“太医进去多久了?”
回话的是许崇,他显然担忧焦虑得多,“已经一个时辰了,还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
鲁贤王与王妃原本并未赴宴,但听闻女儿遭马踏昏迷也连忙赶来百芳园。
王妃早已哭成了泪人,鲁贤王虽也伤心,但毕竟女儿是为护驾而伤,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只能沉默着。
鲁贤王妃红着眼睛,以帕拭泪:“要是玥儿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啊,我们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女儿,若是要命,就把我的命拿去抵给她......”
鲁贤王赶紧扫了眼闭目不语的晋元帝,低声斥道:“少说些不吉利的话,太医都说了玥儿暂无性命之忧,只看是何时醒来,你怎么在这咒自个闺女呢?”
听着两人刻意压低的话语,晋元帝插了一句:“鲁贤王放心,朕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若不是玥儿这孩子,那被马所踏的可就是朕了。”
鲁贤王躬身,“陛下千万别这么说,玥儿救您是应该的,谈不上什么恩情不恩情,只是可怜这孩子得受些苦了。”
晋元帝还欲宽慰几句,那头太医推了门出来,鲁贤王夫妇忙迎了上去,许崇也跟了过去,晋元帝和几位王爷都没动。
太医摇摇头,叹了口气,“郡主虽还昏迷着,但性命无忧,只是那马蹄正踏中其腹部,只怕......”
“只怕什么?”若不是陛下还在场,鲁贤王妃只怕已经急得上手晃悠这老头了。
“只怕这辈子是不会再有孕了......”
无孕,便是不会有后了。
对女子来说,哪怕是贵女,也逃不脱世俗价值的审判,她的身价无疑会大打折扣,毕竟有什么名门望族会愿意让子嗣后代娶一个无法生育的女子为正妃呢?
“生育的问题,先瞒着,玥儿心气高,我怕她知道后会想不开。”鲁贤王妃喃喃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原本雍容华贵的妇人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
“只怕瞒不了太久,身子受损郡主自己是能感觉到的。”太医低声道。
“不然能怎么办,玥儿的性子那么傲,还那么喜欢汝阴王,要是知道自己的情况,不得钻进死胡同里出不来?!”鲁贤王妃情绪激动,也顾不得在场的晋元帝和褚霁,就那么说了。
温禧贵妃和褚瑶互看了眼,暂且没说什么。
两人虽然是很感谢江玥帮晋元帝挡了一劫,还落下了终身的不足,这是大家不愿意看到的,想要什么补偿赏赐都好说,但褚霁对遂宁郡主不感兴趣大家也都看在眼里,这事还真没法强求。
尤其是褚瑶,她断定阿兄肯定是很喜欢云裳姐姐的,长那么大,她第一次看到阿兄如此纵容保护一个女子。
阿兄是西京贵女的梦中情夫,多的是女子喜欢,却没见他对哪个动过心思,而且在她的印象里,阿兄向来手段狠辣,只有在面对母妃和自己的时候温和许多。
所以当她知道褚霁在春坊为一舞姬出头时,其实很惊讶的,惊讶之外又觉得欢喜,阿兄
褚瑶凑近温禧贵妃身边,轻声问了句,“母妃,郡主不会趁机赖上阿兄吧?”
“江玥这孩子确实是痴心不改。”温禧贵妃回:“但还是要看你父皇的意思了,若郡主唯有这一个心愿,你父皇也不好推拒。”
“好吧。”褚瑶撇撇嘴,她一点也不喜欢江玥,更想要云裳姐姐做嫂子,可若是遂宁郡主执意嫁进王府,必是王妃之位,云裳姐姐只能做妾,像她那样的性子,也不见得愿意给阿兄做妾。
希望江玥做个人,不要借此把心思打在阿兄身上,旁的补偿都好说。
只不过,她的希望很快破灭。
次日一早,褚霁又被传召入宫。
刚进乾龙殿,晋元帝直接道:“玥儿已经醒了,人也接到了宫里,大好前暂且会在宫中修养,你日后得空就常去看看她。”
褚霁甩袖欲走,“本王没那么闲,更何况此事疑点颇多,结果未出,就是江玥亦有嫌疑。”
“她一个姑娘家,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吗?”晋元帝不满,“不管多忙,你若不自个进宫,朕就下旨召你入宫。”
晋元帝向来嗓门大,吼得那是一个振聋发聩,提着点心来乾龙殿看望父皇的褚瑶在门口都听到了,她推门而入忍不住问:“父皇,你干嘛非要阿兄去看望郡主啊?郡主救的又不是阿兄。”
“你懂什么?”晋元帝见是女儿,还是放缓了语气,“你也少去和那风尘女子掺和,不学好。”
“云裳姐姐才不是风尘女子,她色艺双绝,可厉害了。”褚瑶不高兴地扁扁嘴,她讨厌父皇高高在上地贬低云裳姐姐的,姐姐伤了自己的手也要护着她,明明就是个顶顶好的人。
晋元帝自认看人很准,那春坊女子也许确有美貌,但终究也不过是一个想要借着阿霁的权势来达成目的的女子,给阿霁当个妾室晋元帝都不大满意,毕竟不是什么清清白白的良家子。
正好如今出了江玥这个事,晋元帝的想法也很简单。
遂宁郡主无孕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但反正阿霁总会三妻四妾的,到时候过继个孩子到她名下养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如果可以,他的确想过给阿霁和遂宁郡主赐婚,以此来补偿鲁贤王府,毕竟鲁贤王就遂宁郡主这一个嫡女,宝贝得很,结果现在因为救驾伤了身子,终身大事总得替人家安排一下。
只不过,阿霁对那个春坊女子十分上心,要想让他娶江玥,还需要从长计议。
但眼下可以先让两人多接触接触,一来可以安抚好遂宁郡主的情绪,二来也可以让他们俩培养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