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的身体轻微一颤,随即轻巧地转过身,眼前站着一身着素净青裳的男子,腰间佩玉光华流转。
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不笑时显得有几分阴郁,可若是笑起来,便如同雨后空山,平湖秋月。
云裳幼时看不惯他老绷着个脸,像个故作老成的小大人,便总是想方设法逗他笑,可他似乎只爱对自己笑,就连阿兄阿姐逗他,他仍旧铁树似的。
“......见过卓大人。”云裳的记忆化作了飘渺的空气。
“你认得我?”
云裳莞尔一笑,“詹事府府丞,年少有为,恐怕这西京无人不知。”
“除此之外呢?”卓玉成的手指摁在玉扳指上,微微发紧,双目黏在女子的脸上几乎寸步不移。
云裳依旧恭敬中带着一丝疏离,“卓大人的话,叫人有些迷糊了。”
卓玉成步步紧逼,“你叫云裳?可有别的名?”
云裳往后退了一步,“卓大人说笑了,奴自幼便是这个名,何来旁的名字。”
卓玉成不说话了,那双原本温润如水的眸子盯着女子的芙蓉面几乎结起了寒冰。
半晌后,他退开身位,仿佛方才的失态只是一瞬间的错觉,“抱歉唐突了姑娘,实在是姑娘太像一位故人,某一时失了态……”
不过是故作深情罢了,若真的在意,当年如何会解除婚约闭门不见,又如何会娶了她的仇人,还与之举案齐眉?
云裳不在意地淡淡一笑,复行一礼,“无妨,卓大人若无事的话,奴就告退了。”
“大人……”属下见自家大人仍盯着那位姑娘的背影不放,轻唤了声。
卓玉成敛睫,“去查查,十年前……李家当真没有生还者吗?”
提及李家,属下表情一肃,他知道李家的覆灭是大人心中永远的痛,哪怕是十年后,大人已经娶了尚书府的嫡女也依旧如此,“遵命。”
*
因为想卓玉成的事想得专注,云裳没有注意到从身后靠近的人,在旁边小丫鬟的惊呼下反应过来时,前襟已被热茶湿透,还有部分洒在了手背上,带起密密麻麻的疼痛和灼热感。
云裳抬头,便看到是绿柳,“啊!你怎么站在这不走,倒累得我洒了手里的热茶。”
阴魂不散。
春杏连忙用自己的衣袖拂去主子手背上的茶水,开口道:“你太不长眼睛了吧,楼梯那么宽,你怎么还撞人身上了,撞就算了,还故意将那么烫的茶水洒在人手上,心真黑!”
绿柳不搭理她,凑到云裳身边低声道:“我知道是你趁着寿宴杀死了红芍,不过是因为担心她年轻貌美,有朝一日会取代你......”
云裳像打量白痴似的看了她几眼,“红芍是平宁县主下令处死的,与我何干?你嘴笨又嘴贱,我劝你还是莫要乱说话,到时得罪了人都不自知。”
继而转身对春杏道:“回屋换身衣裳,莫叫王爷他们久等。”
窗外的暖阳被浓密的树叶遮掩,但光线依然明亮,映照得窗边女子的美人面莹白通透,犹如世间难得一见的瑰玉。
她换了件寻常的嫩黄裙裳,青丝束成挽云髻,腰肢一握,鲜嫩得像是一枝新折下的嫩柳,只是手上缠绕着一圈白色的丝带,显得有几分突兀。
这是汝阴王在春坊的屋子,辰时他派人传了话,说要带个人来,云裳一时没有头绪,直到门被推开,她好奇地回过头,手里的纨扇就这样掉在了地上。
薛承也没有想到王爷会带他来春坊这种地方,进了门都还红着一张脸,连着耳根也红红的,眼帘半垂着不敢乱看。
听到有东西落地的声音才扫了眼,这一眼就愣在那里,逆光而立的女子也同自己一般满目震惊。
他控制不住颤抖的声音,“二小姐……?”
云裳也没有想到会再见到薛大哥,眸光颤动。
汝阴王靠在软榻上,把玩着手里的玉扳指,抬眼一扫,咳了声。
鸣渊立刻会意,对着云裳道:“薛承薛大人,姑娘认得的,现在是大理寺主簿,疑心李太尉被冤,请求王爷暗中调查。”
又看向薛承,“二小姐如今在春坊,化名云裳。”
薛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显然一副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的表情,他并不是看不起春坊的女子,汴安自立朝以来就不再划分三教九流,哪怕是奴籍,只要凭借自己的劳动生存也会获得尊重,但一些根深蒂固的想法仍旧难以改变。
就像现在,薛承得知从前被娇养的二小姐如今却成了春坊的舞姬,心中只有无限的心酸与悲悯,这一切本不该发生,可恶魔在人间,地狱空荡荡。
褚霁又转了下玉扳指,然后停下来,终于开了口,“日后关于李家的事,你们就听二小姐的,把本王当作牵线搭桥的摆设就是了。”
“是。”鸣渊和薛承皆应道。
云裳收了心神,将昨日褚霁所言如实相告,“阿兄的死与方商脱不开关系,我们现在还无法动摇方家,却可以先拿齐信开刀。”
“岭南自古以来就是瘴疬之地,气候潮湿闷热,多蛇虫,齐信此时恰抵岭南道西官驿,因沿途染了湿疮,打算在此休憩三日,若要动手脚,此时便是最佳机会。”
鸣渊不敢坐,只站在一旁附和道,“齐信已至天命之年,身子越发不如从前,大病小病也是常有的事,姑娘是打算在岭南取了齐信的命?”
褚霁的眼神也随着鸣渊的话落在女子脸上,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她冷凝的眉眼和颤动的羽睫。
“嗤,一死了之岂不轻易。”云裳不屑。
男人的唇角因着她的话,勾起一丝隐秘的弧度,向来乖戾的神情显得欣悦。
“听闻岭南盛产雷公藤,多用于治疗湿疮,可若是外敷超过两刻钟就会中毒,轻则头晕头疼,伴随心悸恶心呕吐,重则四肢麻木抽搐,甚至死亡。”云裳认认真真地琢磨了一会,还是觉得既然鸣渊提到齐信恰好得了湿疮,不利用好岂非可惜。
鸣渊立刻会意,“姑娘是想轻还是重,属下都能办到。”
“别叫他死了,只要叫他似病非病,经受不住行车奔波,拖延行期便可。”
鸣渊颔首,不过小事一桩。
“余下的就让人在城内散播流言,就说度辽将军早就对朝廷不满,因担心致仕收权,故意拖延进京行期。”云裳脸上的笑和婉清丽,“至于私藏盔甲一事,暂且不急,敌明我暗,万不可打草惊蛇,功亏一篑。”
剩下的只需等待朝廷的风宪官将这些言论传入宫中,皇上纵使不信,但心底已经埋下怀疑的种子,只待日后生根发芽。
商讨之后,鸣渊朝主子那看了一眼,识趣地将薛大人请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两人。
“王爷可还有吩咐?若无事,奴就先退下了......”
褚霁挑眉,嗤笑了声,“没事就不能留你?”
他一甩袖袍朝桌边走去,步履招摇,端的是极尽风流的姿态,若汝阴王是女子,定然也是容颜绝世。
李云裳不敢继续坐着,欲起身赔罪,却没想到男人的身影整个笼罩过来,双臂撑在她身体两侧,将她禁锢住,进退不得。
“李云裳,本王是不是对你太过纵容,叫你忘了自己的身份?”褚霁上扬的眼尾显出一丝不悦。
她的后背抵在桌沿,上半身后仰,于方寸之间被迫仰视敛睫看她的男人,他身上淡淡的熏香盈于鼻尖,从他水墨画一般的瞳孔中依稀可见自己的身影。
凉凉的风从没掩好的窗子吹进来,云裳偏过头,朝窗外望了一眼,脑袋里清醒了些,似乎是意识到这样的感觉过于暧昧,云裳垂眸,“奴不敢。”
她凑上前的时候,他疑心她别有用心,因此从不入局,待到她严守本分,进退有度,他又觉得哪哪都不爽快。
毕竟在这由他掌握的世界里,万人万事在他眼里都是死水一潭,唯有这小丫头蓄意勾引的样子在他心中掀起了那么一丝的涟漪。
所以她来招惹他的时候,他允了。
若是旁人,早就打死了拖下去,还敢这般放肆。
褚霁沉默片刻,忽然轻嗤一声,似乎烦躁于看到她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站直身子,神色晦暗不明,“退下吧。”
云裳只做不知他的那点子不悦,顺从地行礼后,正打算恭谨地退出屋外,手上的丝带却霎时脱落,另一端缠在褚霁的指尖。
能感觉到他的眼神落在自己发红的手背上,凉飕飕的,云裳有些别扭地想把手往后缩,却被男人一把握住纤细的手腕,“躲什么?本王有这么可怕?”
“偶尔。”
一阵沉默。
云裳突然想笑,刚想垂头忍笑,下巴却突然被男人抬起,无处遁形的笑意就这样凝滞在唇角。
“二小姐很爱笑?”
阴鸷的眼神凉凉地在她面上扫过,没有停留,却像是苍鹭拂过水面抑制不住地漾起涟漪。
云裳立刻端正表情,敛眸,“不敢。”
回到正厅后,云裳立在楼梯三四阶的地方,一手搭在扶手上,另一手的掌心摊开,正中躺着一个漆黑的小瓷罐,是方才褚霁随手丢给自己的。
她将小瓷罐拧开,闻了闻里面雪白的膏脂,带着草药的清香。
云裳依稀感觉到,有些东西正在朝不可控制的方向撒缰狂奔而去,可她却并不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