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将开,众人只见又一对儿璧人进来,蒋国忠欲下阶相迎,身穿月白色衣装的矜贵公子却率先携身边女郎执扇行了一礼,如此,蒋国忠只得作罢,旁人认出的也不作声,只目光恭送两人去了另一屏风后,与卢太妃席位相对。
除了这两席,余者皆不设围屏。
两人座席安置与韦延清相近,李绅笑道:“贵妃常思见面,解开心结,今晚不知那位陈姑娘来了不曾?”
提剑入宫是真,但无人敢说实情,只称为假。他毁了崔家二姑娘的容貌是假,却无人相信,只称为真。既是谣言三番五次伤人害己,韦延清也就将计就计,借势放大传闻,现今风向大变,纷纷猜测他如此惩戒是因崔家二姑娘暗中诋毁,陈姑娘实属无妄之灾。
也因惧怕,恐与崔二姑娘是同样下场,那些不堪的议论也便戛然而止。
韦延清并不在乎旁人看法,不怜香惜玉也罢,手段绝情也罢,他要的就是震慑那起流言蜚语的效果。如今风平浪静,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知道的人少之又少,除了几个宫人,大抵只有宜贵妃与从春晖院走出的崔二姑娘知晓。
就连李绅,也未必清楚来龙去脉。
听如此问,韦延清冷笑道:“陛下此言,臣不解。贵妃从未见过陈姑娘,若说有心结,怎又突然关问起陈姑娘来了?一时臣不知该回答哪个。”
区分的这般明显,李绅神情微尬,颇有些面子泛疼。这倒像是他不分青红皂白,随口捏拿定了那陈姑娘亦有不当之处,为今他做东道主动替贵妃说和,竟似摆了架子。李绅笑而不语,身旁宜贵妃道:“是未见过,说来也是本宫的嫂嫂,若今夜来了,见见也是好的。”
“来是来了,不过她在太妃那里。”
李绅面色微变,眉头下意识皱了起来。
宜贵妃笑道:“这有什么,陛下遣个宫人过去请一回。若非今夜陛下行踪隐蔽,也该去拜见太妃娘娘才是,如今只好留待别日。”
“罢了,既是太妃把人要去,朕没有再去要的情理,都是亲眷,以后有的是机会。”
如此,宜贵妃只得作罢。
歌舞升平,堂中莺飞燕咤,不多时,大将军府的一众习武侍女齐进舞剑,彩缎窈窕,步步生莲,又有劲风裹挟,利落潇洒。
右面屏风后,陈绾月同卢太妃闲话几时,因问到韦绮罗年纪适宜,韦史可曾看准过人家,她不好答言,向旁边看去,只见韦绮罗脸颊通红,正在不知所措之际。
陈绾月低眸想了一想,解围道:“却是年纪到了,韦伯父他们做父母的少不得上心相看过几户人家,只要么是有过交往的世家、且品貌过得去的子弟都有了婚配,要么是合着眼缘,却有其他各种难以磨合的因由,故至今也还没说准,韦伯父都说只是随缘罢了。”
既是韦史都开了口,卢太妃本有意帮衬相看几家好的公子,如此也只得作罢。末了,歌舞乐声入耳,卢太妃笑道:“二姑娘倒是运气好,早早遇见了这么个痴情的帝王,韦丞相发愁哪个女儿的姻缘,也不必发愁她的了。”
陈绾月弯唇笑了笑,并没多言,然她无意侧头瞧看,却发现韦绮罗仿若失神,头低着,目光只落在那半盏花酒上。以往暂且不提,即使曾有过得罪,但今时已经相安无事,陈绾月也便拿她当亲妹妹看待,没有私心一说。
她回思一番,当是太妃无意的比对惹其心困,侧头道:“这酒饮多了易醉,需配几类桂花小食来下酒,换作牡丹芙蓉,却是不能。让绿萝斟些来,你且试试。”
韦绮罗唇角已缓缓扬起,然抬起头那瞬,两人目光正对上,韦绮罗却忽然变了脸色,眼中冷色犹如看待怨恨之人,但只一瞬便恢复如常,陈绾月茫然怔住。她定了定心神,并未就此略过,而是仿佛不甚在意地直言问道:“这是怎么了?”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从她儿时来国公府,上元节崔老夫人领着认脸时便有所觉,后来更是隐隐发觉韦绮罗暗中有不喜之意,大姑娘话少也孤僻,但言语却犀利,不难感受出对她的敌意。当年韦延清训责凝香那日,本因韦绮罗向老太太挑拨而起。
年岁日久,陈绾月也不放在心上,从未计较过这种事。
但即使如今两人相处平和,她也着实不明所以,为何从一开始见到她,韦绮罗对她便怀有敌意?
甚至陈绾月能有一种异样的自知之明,自她从江南回来后,韦绮罗不似先前那般疏远,也无非是因看着韦延清的脸色,故对她这位默认的二嫂嫂多有尊敬。若无大姑娘敬畏的兄长珍视至此,朝夕相伴,又做出擅闯皇宫的大事来,疼爱明显,她当想得通,两人不会妯娌和睦地坐在这里。
然既有了此种平静,陈绾月也没有生事去刻意打破的道理,不过当作无闻,借此真心相处着就是了。
但这并不代表,她不奇怪韦绮罗从小的敌意从何而来。
陈绾月面上没有表露,只是关切一问。近旁卢太妃听见,也转过头来问候两句,韦绮罗仍旧不善言辞,陈绾月照例替她搪塞了过去,待席间安静,韦绮罗反红了脸,仿佛不大好意思面对这温软柔情的细语,小声道:“只是厌恶了哄闹,突然想祖母了。”
陈绾月宽慰几句,专心欣赏起歌舞。她目光才投去锦屏外,忽闻一声巨响,堂央踩在五人掌心捧起金丝扇上的舞女突然失手丢了剑,剑柄直冲太妃席前的屏风,一时群声哗然,屏风轰然倒地。
蒋国忠猛然站起,扫视四周,静观其变。早有大将军府的侍卫以及暗中皇帝的御前侍卫拥入护驾。李绅护紧宜贵妃,目光锐利穿过锦屏,向对面动静来源望去,只见绣屏倒了,晋王护在卢太妃身前。
而韦侍郎则挡在他大妹妹和一个看不清脸的女子身前。李绅暗想,大抵那位姑娘就是陈大将军的女儿了。许是对陈大将军的敬慕骤然升起,顾念其精忠,李绅突然起了兴,探目穿过雕镂锦屏去看视陈大将军的后人。
衣袖飘飘,那女郎似是欲要起身伸出了一只手臂,丝滑的蝉翼纱粉雾清丽,自手腕滑下,不经意露出一截圆润白皙的肌肤,金钗步摇晃荡在她身前男人的手臂上。她扶着韦二公子的手站了起来。
李绅不觉呼吸一滞,分明离得不算近,但他的鼻息之中仿佛仍有不可比拟的香风缭绕,久久不散,轻柔醒脑。
若得此女蓉帐入怀,不知该是怎般醉生梦死,此生无憾。李绅暗叹一阵,只是搂紧了倚在以及怀中的宜贵妃,忽然触景生情,想起心中那位已魂归天际的陈姑娘,一时只是垂头不语,俨然将怀里娇儿,对面仙葩,都抛却在心外。
待回过神,李绅重整了心绪,正要再看那女子是何模样,却叫一群上来驱赶闲杂人等的侍卫挡住了视线,好容易等到人声消寂,太妃席前的屏风早就立了起来。韦侍郎也回了席。
李绅侧了侧头,笑道:“方才不经意一瞥,虽未看清陈姑娘容颜,却也知为何韦大人非此女不可了,怪觉韦大人护得严实,愣是不离半步地宽慰,哪个男人见了能不心软。”
听出李绅的遗憾与话外音,韦延清眸色冷了几分,忽而弯唇道:“既是意外之惊,臣还有话说。蒋大将军邀请陛下与贵妃去后园赏灯,众人相随,不知圣意如何?”
李绅心里有鬼,忙大笑道:“当然甚好,难为蒋大将军考虑的周全。有趣有趣。”
“去问问太妃与晋王,可愿同行否。”他扭头吩咐了德公公。
韦延清看罢,观舞半晌,低眸慢条斯理地沉默饮茶。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德公公便回来禀道:“太妃娘娘和晋王叫咱家替她问皇爷的好,太妃说了,入夜疲乏,精神不似年轻人能支撑,恐怕辜负了皇爷的美意,故只在宴后回了歇息且罢,让晋王陪随陛下。”
李绅点了点头,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而后看向韦延清,含笑调侃道:“想来美灯梦幻,韦大人是无意陪朕了,自有佳人作陪。”
“陛下说笑了。”韦延清眸色疏淡,即使含笑,也极为深邃莫测,他没有明确回答,只弯唇回了这么一句。
宜贵妃趁时笑道:“何时与陈姑娘完婚呢?”
一语点醒了李绅,俊脸不觉有些惭愧。他也是昏了头,为今瞧见个好的,总往心上人那里想,争奈佳人已逝,怎可能出现在大将军府的筵席上。
韦延清言简意赅道:“事完了便成。”
他无意多言,李绅两个也就不好多问。只是李绅忽然犹如电闪惊心,记起这么一个妄想来——
陈大将军故乡正是缘因寺附近的南浔镇,而他与陈姑娘相遇之时,正值陈大将军身死不久,若有亲眷回乡祭奠,岂不就在那会儿?
何况他记得清楚,当日她双目含泪,愁情满怀,也是因此他才放纵了一次,冒雨舞剑使其开怀。
她着一袭素衣,也姓陈。
李绅忽而猛身站起,不顾一切地绕过屏风,当着众人惊诧不解的目光,直奔对面太妃身旁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