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江南那一日,两府分别往西街马厩雇了车马十数辆,马厩行当的老忠养马多年,颇有心得,手底下交易一锤定音,人也爽利。王公贵族的马匹周转不开或家中置马槽但不养马,都喜来老忠行当雇佣。
当日韦府雇了十辆,崔府雇了六辆。老忠牵出来的韦府车马,却不一样。都是上好的绸缎锦帘,其中一辆轿子所用木头,是韦史特意提前拿去请老忠亲自赶制出的蓬莱木。蓬莱木知道的人少,但在王公侯爵之中很是风靡。
蓬莱木来自天仙蓬莱岛,传说是前朝皇帝乘大船出海,一路有鲲鹏相伴盘旋海上,真可若腾云驾雾,游仙遇神。忽然一阵海雾,大船陷入迷途,指南失向,掌舵太监无意撞开一座透光神像,众人再瞧时,蓬莱岛近在眼前。
其中不知发生何事,只知前朝皇帝走时,命太监砍了蓬莱岛三根木,一木纹路似莲,一木纹路似海棠,一木与桃花别无二差。
桃花木的赐了卢则林之女卢照影,海棠木给了崔正道之女崔灯霓,而今这根莲木则相当于韦史给了陈绾月。轿子不独属于她,但此行一去,几乎府中上下都心里默知,她八成要魂归西里,命断于故里。
也算变相把这根莲木与了她,以尽情谊。
陈绾月心思剔透,忽然的重视与暗中打点,她都看得明白,索性也不说破,以免伤了他们的好心。既已先斩后奏地仁至义尽,这一去,貌似她也不用回了。
众人送别时,陈绾月环视一遍,老夫人等都来了,韦伯父与大哥他们则忙于公务脱不开身,故没有来送别。崔老夫人哭得肝肠寸断,说了好些体己话。
陈绾月安慰几句,纤瘦的身形缩在披风里。见时候差不多,那边崔琛也顺路赶来,陈绾月弯唇一笑,对不舍拉着她手的老人家道:“祖母快回去吧,外面风大。”又转头缓缓向卢夫人等行了一礼。
卢夫人笑道:“路上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不要怕告诉你二哥哥,只管喊他。”
“二哥,绾妹妹身子弱,你要替我们照管好她,别叫劳神伤身。”韦明珠也滴下泪,向韦延清说道。
韦延清方指挥小厮们装点完备过来,见状,不觉有些好笑,也难得见她们一众人对陈绾月嘘寒问暖,相处融洽,他略一思忖,直接长腿向后一迈,踩着马镫翻身下地,黑色披风烈烈作响。
高大的身形往前一站,陈绾月脑袋才到他胸膛,什么风也没有了。几日不见,他的声音似乎比之以往愈发成熟,沉稳得带了些许运筹帷幄,仿佛已步入三十而立,再也找不到当初背她回府的少年郎痕迹。
韦延清眉目间的冷淡少了几分,负手道:“还当是小时?说哭就哭哪里像个大人的样子,江南虽远,又不是不回,有什么好难过至此的,还不快回去?”
众人面色各异,但都未出声。
陈绾月注意到韦凝香微微发抖的肩膀,以及在韦延清说话之后倏忽煞白下来的脸色,当即明白过来她是在害怕什么。
眼看连韦延清也要看过来,陈绾月上前,一双美眸十分温柔,轻暖地牵起韦凝香的双手,低声道:“以前四姐姐送了我一枝梅花,我想还没还礼,终归心里放不下去。”
“这件东西你替我收着吧,留个念想。”陈绾月说完,瞒着众人,悄悄将袖子中自己的那个竹节扇坠塞进韦凝香手中。她笑了笑,安慰:“能回故里,胜过客死他乡。我只有感激四姐姐的份儿。”
韦凝香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泪流不止,视线也不敢多看陈绾月,只是一味乱瞟,看向对此还一无所知的严厉兄长。
“绾妹妹,我......”
这件事情太大了。她只想着帮绾妹妹回去,故费了好大力气,才说服父亲,又求去二哥和崔琛哥哥那里。二哥怕路途颠簸,拒不答应,崔琛哥哥也不同意。是她死皮赖脸,好说歹说才谈下来的事。
他们都以为,绾妹妹是思念父母,要回去祭拜祖坟。但二哥才从幽州回来,家下人又不敢透露半点风声,二哥压根儿就不知道绾妹妹大限将至,为今气色良好,可能是要回故乡才有的回光返照。
若是二哥知道,一定不会容许绾妹妹跟去江南。
甚至连他自己也不会去。
老太太的哭声,姊妹们的流泪,还有母亲异常的关切,都让韦凝香犹如冷水淋头,逐渐清楚一个事实,那就是绾妹妹这一去,只会加快花蕊的枯败。她不知这般做的对不对,但绾妹妹在府也是一种结局,何不豁出去呐?
无论如何,她都要帮绾妹妹了却这个心愿。
陈绾月觉出握着的那双手在不停颤抖,又说了几句话安抚,只见韦凝香忽然打了个激灵,身子一晃便跌坐在地,好似吓得双腿发软,嘴唇发白。一群人忙围了过来,陈绾月顺着方才韦凝香的目光看去,正对上韦延清不解又奇怪的眼神。
意识到不能久留,陈绾月走过去,蹲下身,紧紧握了下韦凝香的手,两人相视一笑。陈绾月回过头看了一眼人群后面的男人,冲韦凝香认真道:“拿着它,没人能怪你。等到时机合适,我自也会告诉他。”
韦凝香哽塞凝噎。
那边崔琛报时,韦府这边也开始起行,两府随行的小厮都就了位。
陈绾月上了那顶莲木轿子,碧顷未跟,只有柳嬷嬷和吉祥同行。此时门首都是一干主子,丫鬟不好出来,碧顷躲在门内,泪眼看着她家姑娘上了轿子,一行人渐渐远去。
直到走出一段距离,门首众人正要回去,碧顷忽然跌跑出来,跪在老太太跟前,哭喊道:“老太太,就让我随陈姑娘也去江南吧!”
崔老夫人为难,夸赞几句,便不理会,扶着额头便回了家去。谁也没当回事。崔灯霓倒留下来,劝了几句:“绾妹妹是回江南故乡,老太太也健在,你跟人家回去,岂不是叫旁人指点偌大的国公府竟没你一个丫头的容身之所,指责我们苛待下人?老太太不当回事,也是应该的。”
碧顷冷笑抬头,唇角讥讽:“霓姑娘还没嫁给我们二爷呢,这会竟称上‘我们’了?儿时二爷要出去,您拿着二奶奶的架势劝说明珠姑娘,我还当您不懂事,今时二爷与公主还有婚约在身,又先娶了我们姑娘,我是陈姑娘身边的人,您这会又做起好心来劝我,狼子野心,谁人不知?只在夫人面前夹起尾巴罢了。”
崔灯霓恼羞成怒,冷眼瞧看半晌,道:“我是瞧你们主仆两个可怜,才说这些话,你不识好人心,我说也无用。”
说着,一径往誉国府走,竟比进崔府还要自如。碧顷虽知尊卑礼数,不能以下犯上,但此时已豁出一切,破罐子破摔道:“我生是陈姑娘的人,死是陈姑娘的魂,一仆不能侍二主,绾姑娘回不来,我便出家当尼姑去。”
想要弄得陈绾月身边亲信离散,绝无可能。碧顷也是个慧质兰心的,那些伎俩她不过是随着陈绾月的温和宁静,看破不说破,不在乎那些肮脏罢了。但并非能在她身上讨到好处。
崔灯霓不显山不露水,一径去了上房老太太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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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半路,柳嬷嬷怀抱着陈绾月,主仆三人笑吟吟地聊起江南旧日。只过了些时,陈绾月一颗心忽然冷下,她想起了不能跟来的碧顷:“这一别,竟不知何时再见。”
柳嬷嬷与吉祥互相看了看,吉祥扬起笑容,心宽道:“天涯海角,终有一别。便是碧顷姐姐跟了我们来,她也不好心安,毕竟她原是老太太身边的人,也是韦府的家生子,说不准还要吃苦受累。如今她留在府上,合情合理,也算个容身之道。”
三人又聊了些时,吉祥压低了声道:“姑娘,走前四姑娘特意叮嘱了我,叫提醒您若到了江南,千万别忘了那位缘因寺的公子。三月初五便是赴约日。”
陈绾月听了,不觉微皱起眉,软糯的声音多了几分严肃:“这些话,当日都说了莫要告诉旁人,你竟都说与了凝香,吉祥,先是崔琛,后是那位只见过一面的公子,难道我就是个木头,看不出来你不喜哪个?”
柳嬷嬷也道:“便是二爷得罪过你,涉及姑娘的事,你也不能太过随意,谁知那位公子果真等在那里可否?再则,姑娘有婚约在身,何苦再去耽误人家?”
挑开到了明面,吉祥羞愧红了眼睛,低头争辩一句:“我并非不喜二爷,也轮不到我替姑娘做主,只是延二爷身边有个甩不开的玫瑰刺,拔又不能,骂又无因,刺你的时候倒下手快准狠,故我煎熬,也不愿姑娘受这等委屈罢了。”
话到这里,陈绾月弯了弯唇,不大在乎道:“她走她的路,我也有我的选择,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不理会便好,没来由我会因这种事情动了肝火。”
吉祥愤慨倒没多少,只是不平:“如今挤走了姑娘,难不成她连公主也能挤走不成?”
“好了,不说她了,旁人的事与我们何干,”陈绾月感到头疼,拦断了吉祥的吐诉,岔开话道,“这是到哪里了?”
柳嬷嬷与吉祥恍然惊觉,忙撩开帘子,问向骑马在旁的小厮:“咱们到哪儿了?”
两人都是惭愧,因陈绾月瞧起来好,竟都忘了真况,净说些已经无关紧要又没所谓的话。
小厮回道:“已到南方了。”
山川地名不一定熟识,如此,陈绾月也知应是快到了,便命吉祥放下帘子,沉默待在柳嬷嬷怀里,思乡心切,争奈已经开始感到顶不住的疲惫。
她强撑着精神,也不说话。
外面忽又传来马蹄声,王公子弟的马鞍配饰叮当作响。韦延清退在轿子旁,勒马降缓行速,侧头看去多时,垂眸说服心底,主动求和道:“怎么突然想回江南了?”
听见熟悉的嗓音,陈绾月睁开眼,淡淡地回:“只是想看一看。”
韦延清观察四处,都是心腹,心情不错道:“今日你也看见了,老太太和母亲都心里疼你,从江南回去,我允你的事也该成了,到时已没阻碍。至于你与陈义的婚约,我自会想法子弄没了。凝香告诉我,你想跟我来江南?”
察觉到男人低沉嗓音中的薄兴,陈绾月不想说话,轻轻“嗯”了声。
她没什么兴致,许是路途劳顿。韦延清体贴着不再问话,仍旧骑马走前,越过那顶莲花木轿子时,眸色暗了暗,看上半晌便移开目光,忽然掉转马头,跑去后面韦府总管赖大坐的轿旁。
连赖大这轿都装了金银细软,按照常理,出行哪里需要带这么多家当。赖大办的事,无人不放心,韦延清也便随口一问:“可是老太太她们私下嘱咐了你什么?行囊未免太多,显得累赘。崔府三顶五车便够,咱们这边不过多出来一位老太太的孙女,如何竟七顶十车?”
韦家在江南也有不大往来的亲友,不过都不闻名不显声,这次顺路突发奇想去探望一番尽尽心也未可知。再则其中也可能有老太太等备给陈绾月昔日乡亲的礼品,还有他悄准备的回门礼。
赖大倒惊了,仔细道:“爷不知道?老太太与了我一百两,老爷拿了两百银,那边夫人又给了五十银,再往后数,大奶奶和姑娘们也凑出五十两,都汇齐了统共四百银两,交给我带着,说是已报给爷们知道,不用我声张。”
“我瞧爷没问,也便没多想。”
“还有别的吗?”
“再没了。”赖大低着头,恭敬回道。
韦延清眉头紧蹙,他没问,是因看见那副和睦景象,以为车上装的都是老太太等给陈绾月准备的回乡礼。
他突然大吼一声:“都停下!”
那边崔琛听见声,忙骑马赶来。突如其来的冷声,噤的众人大气不敢喘。莲木轿子里,陈绾月悬着的心好容易才落下,因不知发生了何时,惹得他大发雷霆,忍不住着急撩开帘子一缝。
队伍一停,韦延清扯开赖大,自往轿上去。轿子里放了有三只箱笼,他弯着身,随手开了一只检看。赫然入目的哪里是真金白银,竟是棺材里躺着的人要穿的衣物和所用礼器。
另外两只箱子,正是赖大所说的四百两银子。和这些东西放在一起,用来干什么,显而易见。
韦延清挑起一看,薄纱轻扬,这身段是谁他再清楚不过。
“……”。
陈绾月正看着,忽见从那顶轿子里被人飞踹出一只大箱笼,脚力之大,可见其怒火之盛,众人吓得四散喊叫,那箱笼不偏不倚,正砸在焦急等在外面的赖大身上。
赖大登时头破血流,倒在地上呜咽不起。
柳嬷嬷也探出头一瞧,顿时吓了一大跳,忙抱紧小脸惨白的陈绾月道:“姑娘,那不是......”话音未落,她捂住了陈绾月的双眼,“别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