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客气,我平时把药时刻备着的,以后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我为人很友善的。”
前面一个女生故意往后倾,笔头还是装装样子在卷子上不断挥舞,稍微转脸,听到这句话顿时激动不已。
拉着旁边的女生说起了悄悄话,“有机会,我们班化学作业有救了。”
她们眼神往后瞥,太阳把她们的脸上照出红晕,绑着马尾的头发往后桌上一甩一甩的。
李绪坐如针毡,根本顾不上与妹子们搭话,立即转过了头,只觉得手心冷汗直流。
“李绪,我知道你,每年的除夕夜我都来看过你。”他的声音低沉冷寂,最后的笑意带着尾音。
这是回来报复吧,要不要这么惊悚!
“你……还是白沪行吗……”
或者,还是人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看见我高兴吗?在暗无天日的鬼巢待了六年,终于能相聚。记得当初你可怜我,给的那颗苹果吗?我就是来报答你的。”
“你不必害怕,我又不会吃了你。”
“只要你不作死……但愿吧。”
李绪颤颤巍巍地捡起地上的自动笔残骸,在洁白校服上蹭了蹭。
他哪儿知道每年的除夕夜,窗户台上固定刷出的NPC濒死黑皮耗子,就是这个玩意儿啊!
以后再也不乱投喂了,妈的。
“你他妈到底是什么东西?”
“……白沪行。”对于这个问题,他的回答都是出奇的一致,对自己是白沪行这件事深信不疑。
但李绪知道,他不是白沪行。
“你来找我,恐怕不止为了报恩吧?鬼都是虚情假意的,来到这里没有达到目的不会松手,难道就为了报一个小小的苹果之恩?”
白沪行笑得纯良,说:“对,不止为了颗苹果。我是为了见你,想永远留下。”
“……”真让你留下还得了?
李绪可不想和一只鬼做同桌,尤其还披着这副皮囊和他开玩笑,光是想象就头皮发麻。
他说:“他是我的挚友。没人比我更了解他,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所以你根本就不是他。”
“不对,你还是相信我会回来的。”
瞧见李绪脸色没有一丝血色,用笔尖敲了敲他清瘦隽秀的手指,笃定地说:“在体育馆,你既然害怕,为什么要靠近我?连你自己都解释不清楚,喜忧参半,都是因为我。”
白沪行眼皮垂下,用窒息般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白沪行就是我,我就是白沪行。”
“我们曾经许下的一切都还作数,李绪。”
我们同生共死。
过去的有些事情,连李绪本人都记得不甚清楚。随着年纪增长,对事物的理解宽泛,以前开玩笑话图一乐还行,但现在看来,又是另一层意思了。
谁会将小孩子说的话放在心上呢?
比如他以前还说过祝白沪行永远不死这类话呢。
哈哈……
李绪扇了自己一巴掌,恨铁不成钢:“现在这情况还笑得出来,我是蠢蛋吗?”
是的,无论以前说过多少夸下海口的话,该说不说,李绪从来都没有对不起他,顶多开两句混账玩笑话。
但这也不至于追着杀吧?
李绪欲哭无泪,将脑海中有关于他的记忆全部搜索一番,零星记得曾经在听潮陵园初遇他时的模样。
哭得声泪俱下,梨花带雨,伤心欲绝,泣不成声,歇斯底里,如丧考妣,呼天抢地,目断魂销,哽咽难鸣,摧心剖肝,泪干肠断。
那时候的白沪行多么可爱,多么温柔友善。
李绪握着他的手说:“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朋友之间就要共同渡过难关,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是彼此的依靠。”
白沪行回握他的手,说:“说话算话。”
就这样,两人的故事就展开了。
唉,都是孽缘啊。回想起相遇那次,究竟怎样的情景呢?大概是在一个烈炎夏日的午后……
听潮陵园的大理石地板被晒得滚烫。
阳光照在大量燃烧的纸钱上,发出跳跃耀眼的蓝光,红蜻蜓停在旁边的稻田和坟头。
墓园里有些人哭哭啼啼地对着墓碑跪拜,而带来的小孩子还不懂什么叫离别,自顾自在旁边摆弄放在碑前蔫儿哒哒的花束。
郊外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已经有了不少家移动花摊。
李绪刚过十二岁,初具酷哥气质。
脸颊上还有未褪下的婴儿肥,他手插在兜里目视前方,棉质短袖上还有水皱的压痕。微风吹过他柔和的脸和瘦削笔挺的背脊,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
奶奶捏了捏他的脸,慈祥地笑了起来:“小绪像一个稻田守望者。”
“守望者……我才不要做守望者,是留守儿童的意思吗?”
她笑着说:“是作家塞林格写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它也可以类比书中的守望者形象,象征着守护某种纯洁、美好、质朴的精神品质或者生活方式。”
“我知道了奶奶,你小心点,别摔了。”她应了一声,接着蹲身在墓碑前倒酒和撒花。奶奶已到垂暮之年,仍然记得今天是爷爷的生日。
李绪则安静站在旁边,等待她和舅舅上坟结束,让爸爸带他离开,眼珠一动不动看着墓碑上的鲜花。
直到奶奶出声打断他:“小绪,别发呆了,等会儿让爸爸把你接到他那里去,玩儿个两三月再到宁城上学,在爸爸那儿要听话,知道了吗?”
“嗯……”李绪踢开脚边的纸钱,闷闷不乐,低声询问奶奶:“我妈什么时候来接我走?”
“等你和爸爸熟络了,他带你去和妈妈团聚。”
切,跟李启文少年生活的这几年,都跟他见过几次面?别说熟络了,连平日里一般的对话交际都没有。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让他始终沉不下心,锂城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天气可比不上宁城,冬天透心底的冷,夏天热得心慌,本就性子急的他更加待不下去。
更何况宁城那儿有自己的小猫,有妈妈。
他扭过头,背对着奶奶不说话了,继续看着墓碑。
小篆石刻槽里长满滑腻油绿的青苔,而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坐在台阶上,用黑长的指甲抠上面的青苔,碎屑径直穿过她的白裙,掉在石阶上。
那根本不合常理,还有她怨毒的眼神显然太过刺眼。
不一会儿,这女人黑漆漆的眼珠子悠悠转过来,冷不丁的从石阶上站起来,似乎在对他说:“你能看得到我吗?”
“……”
李绪忍着不适,拉开车门跨上了车。
从小他就有一种别人不知道的能力,那就是与鬼怪对话,与常见的茅山道士画符与鬼沟通的方式不同,在他耳中,一切鬼语都像白话,沟通简单明了。
这种特殊的天赋也许在现实中可以讨到好处,比如名侦探想要知道杀人凶手,还是找到遗失的巨额遗产……
然而,随之而来的祸患也不少。
他觉得奇怪,平日里鬼魂因为惧怕烈阳,不会这么大胆,直接在晴天白日里出现。
梦境才是他与鬼结缘的唯一途径。
有人说,梦是连接两个世界的媒介,人死后会有一段滞留人间的期限,鬼魂常常放心不下生前的事情,会回到地面,再停留几日看看人间才会转世。
像李绪这样体质特殊,偏偏又不擅长隐藏的人,身边围绕的灵魂不在少数,都是求人办事的。
“……”
“李绪!”
刺骨的阴风从通风口灌下,他猛的回头,以为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结果根本没有人在,身后是一堵结实的白墙。
中招了!
那个女鬼阴森森的,四肢着地,一路从墓地跟着他来到了医院。
那衣不蔽体的女妇人趴在门框上,左瞧右瞧,势必要盯破他的伪装,他尽量避免与她对视,咬牙关上了病房门。
十二岁的李绪此时已经自顾不暇,他答应了妈妈,需要全身心投入到学习和生活,三年后努力考进市里最好的高中,最后和她一起搬去大城市生活。
但同时,他不断收到鬼魂的求助,明明有些事情可以轻松完成,比如只是照顾路边的小猫,却不能开口答应……
不久前奶奶在医院查出了癌,交代完遗产分配,死前的一个小时里,她把爸爸和几个姊妹们都驱赶出去了,单独留下李绪。
奶奶眼睛一闭一睁,转动浑浊的眼珠看着李绪关上了门,覆着他的手。
在手心一笔一划写道:“我相信人死后会有灵魂,也相信你真的能看见的它们,至于你说的愿望……亲爱的,不要答应他们的任何愿望。”
她虽然信奉神,以慈悲为怀为道心,但是以孙子多灾少福的命格子,以后的生活多半艰辛。那就保佑他万事顺遂,邪祟驱散。
“奶奶,我知道。”
李绪明白奶奶这段话的考量。
鬼魂死前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它们或多或少在人世间有未实现的执念和愿望,但愿望和欲望有共通性,欲望是无止境的……
有些满怀怨恨的鬼杀心极重,如果恰逢躲避过命格的安排,往往会在人间继续游荡,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就会纠缠人一辈子。
所以安全起见,最好从一开始就视而不见。
奶奶的感官越来越微弱:“我唯一的心愿就是看着你们安安全全长大……还有你爸,他在外闯荡的日子也够久了,也要提醒他收收心,专心家事……”
李绪点头,握住她的手慢慢放下。
心跳停止的那一刻,身后的门被人推开,寂静病房里霎时挤得站不住脚。所有人都在为奶奶的死哭泣,唯独李启文。
这是除了每年清明节以外,全家人第二次来到听潮陵园,隔了几天,太阳依旧那么毒辣。
也是在那天给奶奶上坟,在墓地恰巧遇见了白沪行。
白沪行刚死了父母,这天是葬礼的最后一天。
或许是命运的安排,树荫下的李绪一眼就看到了这个狼狈至极的少年。
他被身边乌泱泱的人群簇拥着,两边都站了对吵架的夫妻,一个孩子站在中间格外惹眼。
李绪眼尖,一眼看到他的小臂有几道血红的抓痕。而他只是低头咬着嘴唇,因用力过度而泛白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眼眶都快憋出眼泪了,被两头的人拽来拽去。
两个人的第一面就是在这种不平衡的场景。
这弱不禁风,可怜兮兮的样子哪儿像六年后风光无限的金牌收割机,简直不能把眼前的孩子与邪魅狂狷的白沪行联想到一起。
胡云初舅舅好心制止闹剧,扒开了围涌着的人,大喊了句:“闹什么闹,这里是墓园,我马上叫保安了!”
十几个大人以各种姿势骂架,眼看周围的吃瓜人渐渐多了起来,也是觉得不妥,打算拽着白沪行离开。
看样子这些都是互相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