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碎片的尽头,是两个淡淡的,白金色的虚影。
一男一女,漂浮在上下无尽的茫茫空间之中。
男人的面容俊美,眉眼柔和;女人的五官锋利,眉如柳叶。
看清他们五官的时候,谢艳秋便辨认出来——这两人应当是童霜玉和童霜翎的父母。
这兄妹两个虽然五官长得有七分像,可对比这两个白金色的虚影,便能够看出来他们各自从父母那里继承来了什么。
同样的一双眉眼,童霜翎的眼角像父亲,轻轻的垂敛,所以看起来温和;童霜玉的眼角像母亲,锋利的向上挑着,所以使人觉得冷厉。
谢艳秋心头微紧,向着那两道虚影所在的位置走去。
走近了,才发现一片白茫茫云雾的遮掩之中,还盘腿坐着个墨黑色衣衫的青年。
……
是窦沉骁。
他被童霜翎关入这空间比他早,所以来得比他要快。
这也理所应当。
谢艳秋闭眼缓和了片刻,继续向前迈步。
离得近了,两道虚影窃窃的声音便也传递过来。
那面容俊美,眉眼柔和的男人语调带着笑意,凑在柳叶眉的女子耳边不掩声调的道:“来了。这就是另一个了。”
柳叶眉的女子却十分明显的蹙起眉头。
她没有立刻作出回答,只是一直看着谢艳秋,以审视的目光打量他。
谢艳秋走过去,行礼:“见过两位前辈。”
·
林琬璎小心翼翼的将房门推开一条缝隙,向左右观察,确定无人后屏着呼吸走了出去。
这座尖塔中没有日夜之分,按照童霜玉的作息,现在是睡觉的时候。林琬璎趁着这个空荡,取了那把被童霜玉摆在床头的短匕。
这是两人留在这座尖塔的第十三天。
起初,最开始的时候,她体谅童霜玉刚见到兄长,想要和兄长多相处一段时间,没有提醒她她们最初找来这个地方的目的。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进,童霜玉脸上带着的笑意越来越多。甚至真的在童霜翎面前做起了乖巧好妹妹——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林琬璎只觉得心头凉了大半。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无声的观察着。
她好几次到童霜玉的房间去找她,确认她完全没有打破当前现状的想法后,就开始做新的规划。
童霜翎平日里的活动范围只在这座尖塔的一到三层,而再向上的空间,上着一把巨大的铜锁,锁上满是锈迹。
他每日都会在固定的时间打开那把铜锁,进入到尖塔更上层的空间。
那空间之后有什么,自是不言而喻——
所谓天道,所谓“律”。
便躲藏在这样一座尖塔最顶上的狭小空间里。
既然童霜玉不再有毁掉那东西,打碎眼前一切温馨美好的勇气,那么她独自一人去做,倒也没什么不可。
两千九百八十多次,已经没有什么是她不能去尝试的。
少女把握着这只精巧的短匕,在静谧的廊道中行走,找到旋转着的楼梯,一阶一阶的向上。
她特地计算过时间,这个时间正好是童霜翎从上面回来,回去自己房间休息的时段。
在这个时段里,除非童霜玉专门去找他,否则他不会出来。
木质的阶梯一阶一阶,在少女的脚下发出细微的、近不可闻的声响。林琬璎猫着腰,向上走去,见到那扇挂着黄铜大锁的门。
她走过去,抬手轻轻触碰这扇门,果然从其上感受到清楚的,熟悉的气息——系统的力量。
林琬璎握紧了手中匕首,体内力量缓缓涌动,尽数凝注于匕尖,准备尝试。
然而匕首才刚刚举起,尚未来的划下,她骤然闻嗅到自身后漫压而来的药草气味。
这气味平日里是平和,安静,此刻却忽然变得压迫和浓烈起来,让她后颈本能的泛起冷意,身体偏侧躲闪。
青年点住她穴道的指尖短暂落空,旋即转身,再度向她的喉颈抓来。
林琬璎想也不想,身体立刻下蹲,躲过这一抓。
旋即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不体面,伸手便去抓青年的裤脚,要将手中注满力量的匕尖扎进他的脚面。
童霜翎也蹲下身。
他的动作从容,掌心的力道却极终,捏住林琬璎的下颌骨便将她摁在墙上,另外两指反手划过她手腕,将原本被紧握着的短匕夺走,抛开。
“你在做什么?”他看着神色瞬间狰狞起来的少女,语调冷冷问道。
“做什么?”林琬璎咯咯的笑出声来。她的眼瞳中掺了一丝从未显露过的狠戾,“好兄长,好哥哥。你既然待在这里百年,想来不会不清楚那所谓的'天道律令'对我做了什么。”
童霜翎的眉宇皱起来,显然对于她的称呼不悦。
林琬璎倒是不在乎,只想要把自己憋在心底数日的话痛快说出来:“你疼爱你的妹妹,想让她留在这里陪着你,我无从指摘。可我又不是你妹妹——我凭什么要为了你们的利益,也留在这里?”
“我和你们又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凭什么为了你们的兄妹情深委屈牺牲我自己?”
她挣扎着要挣开童霜翎的手,但是因为力气不够,只能用指甲深深的掐进他的手背,甚至一歪头,用力咬在他捏着自己下颌骨的手指。
童霜翎神色微微的冷下去,眼瞳之中有灿金色的光亮明灭。
片刻后,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平静的站起身,掌心有力的抓住林琬璎手腕,扯带着她向楼下走去。
他的手像锁一样。分明看着十分温润平和的一个人,力量却如巨石压沉,林琬璎使了浑身解数也无法挣出。
她恼羞成怒,恶毒而刻薄的谩骂起来:“童霜翎,你自以为是,以为你妹妹是真心想留在这里吗?”
“不,她只是因为你罢了!”
“因为你在这里,所以她宁愿委屈自己,也要留在这里陪着你。”
“她原本可以自由自在的活一辈子,不用听从任何人的命令,不用被任何东西所掌控。”
“你让她留在这里,扼杀掉她生命里所有的可能。”
“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你根本不配做一个兄长!”
“我若是有你这样的兄长,我恨不得一头撞死,从这塔上跳下去,又或者拿刀把你的心肺挖出来,看看究竟是——”
两人拉扯着下了楼梯,林琬璎的谩骂声戛然而止。
她的声音被封住,青年神色十分冷淡的回头看了她一眼,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般扯着她继续走。
一直到了童霜玉的房间门口,才停步下来,抬手,轻缓的敲门。
“笃笃笃。”
房间中安静了片刻,慢慢有脚步的声音响起,脚步抬得不高,沙沙的磨着地面。
门开了。
童霜玉穿着中衣,头发垂散,像是被吵醒。
她声音微有些低哑和疑惑:“兄长?”
童霜翎微微让开空间,让林琬璎的面容呈现在她视野中:“她偷了你的匕首。”
青年把匕首交还给童霜玉,然后把林琬璎留在她的房间里,微微垂敛眼睫,静默了一瞬,道:“你看着处理吧。”
林琬璎被施了禁言咒,又被封了灵力,手腕上还有十分清晰的红印,因此一进房间便十分气愤的席地而坐。
童霜玉迟疑了一瞬,送走童霜翎,替她解开禁言咒和封禁灵力的穴道。
却不料刚刚解开,已经坐在地上的少女突然起身,向她的方向扑来。
童霜玉防备不急,被她扑倒,后脑撞在地面,一阵懵然疼痛。
旋即便看见林琬璎伸手要掐她的脖颈。
被旁人掐着喉颈威胁,是童霜玉最讨厌的事情。她从来不喜将脆弱处暴露给旁人。
所以她毫不犹豫的反手抓住林琬璎手腕,将人掼摔在地。
林琬璎被童霜翎从三楼拉扯下来,腕上本来就痛,不剩多少力量,此刻被童霜玉一摔,鼻尖都渗出冷汗来。
她伸手揪住童霜玉的头发。
头发撕扯头皮,带来清晰而强烈的痛感。
童霜玉没忍住,痛“嘶”了一声:“林琬璎,你疯了?”
“你才疯了。”林琬璎冷笑着扯紧她的头发,“你忘了自己来这里之前,答应过我什么了吗?还记得你最初来这个该死的地方的目的吗?”
童霜玉死死抓住她手腕,一脚踹在她腿弯,阻止她继续使力,“你……”
话没有说完,便见林琬璎的拳头如雨点般落下来。
童霜玉硬抗了两拳,忍无可忍,与她在地上厮打起来。
两人都没有用灵力,但是每一拳都不曾放水,是十成十的力气。若是到了愤怒的时候,不择手段,甚至撕扯对方的头发。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的力气都有些耗尽了,动作才变得稍稍有些缓慢。
林琬璎不知从哪里摸到那只落在地上的短匕,抓着童霜玉的衣领,匕刃的方向对准她,喘着气恶狠狠威胁她道:“信不信我杀了你啊?”
童霜玉只觉得疲惫,闭眼道:“你杀了我吧。”
“哈?”林琬璎恨铁不成钢,一拳砸在她的小腹,“你以为我不想吗?要是可以,我早就杀了你,杀了你哥,杀了你们所有人——至于在这里玩什么高塔闯关的破游戏?”
“别装瞎,童霜玉。你跟个乌龟一样把自己缩起来,就以为可以解决一切了?”
“整整两千九百八十次!我忍了两千九百八十把,日夜思量,谨小慎微,才摸索出这条方法实行到这个地步——如今距离终点只剩百分之一,再进一步就得终点,你在这里给我整这死出?”
“你分明知道我每一次欲言又止时未说出口的话语是什么,你也没有睡觉,只是闭着眼睛让我拿走那把匕首。你告诉我,你这是想干什么?”
“全盘放弃,把命运完全放手交给那东西吗?”
“你是找到家了,找到你哥哥了。我呢?我就不必回家,在这里活活陪你们兄妹熬着是吗?”
“你们两个,是什么东西啊?”
林琬璎愤怒摔了刀,掩面啜泣起来。
童霜玉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头脑嗡鸣了半晌,终于隐约找到些力气,慢吞吞的爬起来。
那把刀落在房间中央,谁都没去捡。
她就着附近的墙壁靠坐住,感觉浑身上下都失了力气。
长久的静默之后,才极轻,极轻的出声:
“林琬璎,跟我讲讲吧。”
“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