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艳秋睁开眼睛。
周遭是一片白茫茫的空间,上下无尽,前后无界,放眼也望不见人。
他微微有些发愣,片刻后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是被童霜翎扔进了一个独立的空间之中。
朱鸾是在五日前找上他的。
那个时候她已经去到窦沉骁关童霜玉的地方,见过童霜玉了,于是便来找他。
并带来一个交易:若他能够在四日后的夜晚拖住窦沉骁,引他离开麟游宫两个时辰,便能够得到女牀山之主的一个承诺。
朱鸾跟随在童霜玉身后百年,名义上是女牀山域主的身份,位列六魔将之一,但实际上这个位置实际的权力都握在童霜玉手中。
但若是这小侍女以女牀山的名字做出交易、允诺,也从无人敢将之轻视。
因为她就是童霜玉的代言人,她的话相当于童霜玉的话,她的决定相当于童霜玉的决定。
谢艳秋几乎没怎么思索便答应了。他意识到童霜玉这几日不曾露面,可能是碰到些许的麻烦:“除此之外,可还有什么我能够做的吗?”
这话让朱鸾惊讶,小侍女罕见的掀起眼眸来打量他。
谢艳秋沉默了一瞬:“只要不违天地道义。”
天地道义,君亲师。
他可以帮助童霜玉做许多事情,但其中并不包括执剑对自己的宗门师长。
朱鸾倒也没有多问。小侍女只是思索了一瞬,便道:“若是道君得空,或可以来帮殿下的一位朋友打下手。”
她带他去见了游无方,让他给那个黑衣扎束着高马尾的少年打下手——以灵力为一只人偶傀儡梳理经脉。
那人偶是少年亲手所作,其中经脉结构与寻常修者几近无异,只要是接触到的人,都会为之惊叹。
谢艳秋曾见过游无方。
他是沧极宗掌门唯一的弟子,当年掌门在宗门大比上挑中了他,将他收入座下。
却不想如今竟在魔域女牀山再见。
而且……
少年虽然仍旧是那身黑色束袖劲衫,神色却较过往的疲懒怠惰要冷上几分。
两人谁也没有多问谁,只是平静的合作着,赶在期限的最后一日前将人偶的制作完成。
再之后,便是该他去找窦沉骁的时候了。
谢艳秋从来都知道童霜玉与窦沉骁的关系亲密,这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甚至于在魔域相携扶持百年。
再没有对上窦沉骁的时候,他从未想过对自己和童霜玉的关系做进一步的奢求。
可是那一日,在童霜玉的房间里撞见翻进来的窦沉骁,被他扼着脖颈近乎失控的逼问“你同她究竟做到哪一步”的时候,他愰然间觉得自己微妙的捕捉到什么。
转瞬即逝,的缝隙。
他和她之间,虽然只有那一次,虽然是受到当时的情形所迫……
但是有过就是有过。
有过总是胜过没有。
如何他便不能够一争呢?
毕竟,最终做出选择的人,终究是童霜玉,不是吗?
他知道第二日是天门堑开的时间,让他在这个时候去拖住窦沉骁,她想做的事情不言而喻。
既然如此。
那么拖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又有何妨?
就当做是他的赎罪。
若没有他,那个叫青魑的小女孩最终也不会被带走。
他一直拖到第二日的天亮,最终被窦沉骁逃脱,直奔天门堑而来。
而他跟在后面,步步紧追。
终于在天门堑高台上看到素色衣衫的女子。
她的发间没有任何发饰,只一根最为简单的梨花木簪,将黑白掺半的发丝在脑后挽起。
烈烈的风卷过她发丝衣襟,带着冷傲与锋利,却又掩饰住存于心底的柔软温和。
那一刻谢艳秋很想说些什么。
他的喉头滚动,嘴唇微颤,想要开口唤她的名字,却被窦沉骁抢先。
身体的本能似乎比意识更快,当即便以剑气斩过去,将他逼得不得不推开,暂时收起攥住童霜玉的手。
……
窦沉骁对他的出手暴怒至极,童霜玉进入那座尖塔之后更是不加掩饰的疯狂,直接将他手中的肩弯折,刺透他的肩胛。
“你以为我这些年把持着魔域,无论如何也不肯将魔主之位交到她的手里,是因为什么?”
“我带着她藏了那么多年,躲避那东西的找寻……你却将她亲手再送回去。”
“等她见到了那个人,你以为你和我,还能有再出现在她选择之中的可能?”
“这么多年了,在她童霜玉的心底,最重要的,永远是她那位兄长——”
“为了他,她做什么都会愿意!”
谢艳秋起初并不理解窦沉骁这些话的意思。
直到此刻,他被童霜翎关到这片上下前后皆无边界的空间,向前走,看到一片片悬浮飘荡着的记忆碎片时,才隐约有些明白。
“兄长兄长,我们去哪里呀?”
“兄长,小鹤好困,我们还要走多久?”
“兄长,阿爹和阿娘到底什么时候赶上来?”
“他们说三天后就来找我们,已经过去九天了……”
“兄长,我好害怕……”
“我有点想阿爹和阿娘了。”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啊?”
“兄长……”
“你也会和阿爹阿娘抛下我们一样,抛下小鹤一个人吗?”
无数的碎片,仿佛瀚海之中的星辰,记录了一个又一个的夜晚。
少年背着仅有三岁的妹妹在夜色中行走。
他的根骨损毁,灵脉尽碎,此生再不能使用灵力。
只能凭借一双脚,蹚过泥沼,走过草丛,迈过河谷,穿过山林。
他们不敢在白日里赶路,只能躲在山洞或隐蔽处煎熬。
他们没有食物,吃树上的浆果,挖草木的嫩根。
他们一步一步,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停留下来。
村落中的人很少,人也淳朴,接纳了他们。
于是少年搭了一间小小的棚屋,带着妹妹在这个村子生活下来。
他的一双手,从前握剑,捏诀,画符,而今再没有什么不能做和不会做的。
他也学会了砍柴,种菜,搭棚子,割开鸡的脖颈放血。
他可以做很多事情,但他的妹妹还小。
她才三岁,她什么都不懂。
小女孩只会为墙缝里的黄色小花绽放,晚上又有桂花糕吃而开心。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少年心甘情愿过这样的生活,一日一日,重复下去。
直到那一日,白金色长袍的使者找到他们。
整个村落都被夷为平地,他抱着妹妹拼命的向前跑,不敢回头去看。
他顾及不了那么多。
他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在无数个睡不着的夜晚,告诉自己,不是你的错。
你的根骨早就毁了,即便你冲回去,也无法挽救什么。
你如今是一个废人,什么都做不到,谁也救不了。
保护好妹妹……
就已经足够了。
他带着妹妹东躲西藏,直到一日,碰到些人。
那些人做刀尖舔血的灰色生意,将阴水泽的妖抓出去,运送到混沌城中的奇物楼中作为拍品——样貌上品者,经过调教送给富贵之人;样貌中下者,取血,取骨,取皮毛,做成稀世难求的物件。
他的手虽再握不住剑,却仍旧可以握得住小巧的刻刀。
他从那些人手中接过一块块染血的皮毛,骨骼,近乎冷漠的将上面的血迹清洗干净,做成各种美丽的东西,看着他们以高昂的价格售卖出去。
而他得到这其中的一部分抽成作为报酬。
妹妹八岁那年,他攒下了一笔钱,在混沌城中买了个偏僻的小院子。
他们的日子渐渐宽裕起来,他的身体却一日一日的差下去。
妹妹为此费劲了心机,想着从各处挖取更多的钱,用来给他买药看病,请更多的郎中。
但他的心底再清楚不过——多年以前,根骨损毁落下的病根,终于在此时显现出来。
他其实存了许多钱,但是再多的钱也没有办法请来能够治他病症的郎中。
根骨的损毁,给人带来的伤害是不可逆转的。
再加上这些年来,他的手上过了太多血腥肮脏,就像是沥在缝隙中的血液,时间久了,便会凝固结块,再难散去。
他那时便对这世间有些厌了。
若不是为着妹妹,为了她的年岁还小,或许从最开始,他便也不必坚持这许多年的时间。
他知道那东西终有一日会再度找上门来,他也知道时间拖得越久,他将越没有保护妹妹的能力。
于是他开始规划起自己的“后事”。
他救下阴水泽那只受伤的小狼崽,他纵容那只狼崽钻进他们的院子,趴在他妹妹的窗下。
他知道若有一日他护不住她,便要这只狼崽来接替他继续。
他要使他爱她,让他全心全意的保护她。
他要他能够做到为她交付性命的地步。
他的妹妹,值得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值得所有人的喜爱,自然也值得一只小狼崽可以为她而死的忠诚。
那份感情在他的放任下蔓延滋长,最终成为紧密的网,缠绕住他原本想要保护的东西。
谢艳秋看这这些记忆的碎片,看到灿金色的光华在天空中燃起,看到素蓝色衣衫的青年将手中刚买的葫芦酥塞到小女孩怀里,看到他安排好的少年带走他的妹妹,而他独自一人面对铺天而来的威压。
痛。
很痛。
全身的骨骼都好像被碾碎,不亚于根骨被毁去时候的疼痛。
他被压在地上,没有任何能够反抗和爬起来的力气。
直到白金色长袍的使者走到他身边,平静的屈膝蹲下,眼中亮起灿金色的光芒,对他说:“我能治好你的根骨。”
“只要你……诚心跟我们回去。”
“如何算诚心?”他问。
“天道律令,自有判断之法。”白金色长袍的使者道。
那一刻他确实走投无路了。
他的根骨已毁,不能修行,只消再过十几年,便会如普通人般苍苍老去。
反正妹妹已经有人替他照顾。
反正已经没有更好的路。
他无所谓的道:“都好。”
于是他被白金色长袍的使者带到那座尖塔之中。所谓的天道律令,灿金色光芒,灌入他身体的瞬间,便将他那些被毁坏的根骨修复。
他已经太多年没有过那样的感觉。
灵力流淌过经脉,带来真实的力量。
而不再只是徒然无力的空虚。
他当即便出手攻击身边的白金色长袍使者,想要从这地方离开。
却在出手的瞬间又被制服。
那声音出现在他的识海之中,以一种极为强悍的方式留下精神烙印:吾予你力量,亦可随时收回。
他的额头剧痛,曾经一次次的怀疑自己自己接受这力量是否是个错误。
但重新再拥有力量的感觉太好了。
只有真正在漫长的时间里缺少过,才能真切认识到它的重要。
他不敢再放手。
不敢再松开。
即便身边再也没有需要他去保护的人和事。
他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变了个人,变得这样贪婪,贪婪于对力量的追求。
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不该,分明为了逃离这力量的控制而死,母亲按着他的天灵亲手震碎了他的灵脉。
他们不止一次的告诉过他,走得远远的。
带着小鹤,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再也不要被“它”找到。
他却在一日一日的消磨中,逐渐变得麻木,开始接受这一切。
他回到了那个他们曾经拼尽性命也要逃离的地方。
甚至觉得如果一直留在这里,或许父母也不必死去,这个家也不必分崩离析,他和妹妹,也不必在那无端的年岁里,遭受那样多的苦难。
小鹤啊。
他要找到她,让她也回到这个安定的地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