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霜玉走入塔中。
这座尖塔似乎处在一个独立的空间之中,因此即便显现,周遭也都是云雾。进入之后,目之所见雾气更重,几乎十尺之外便不可视物。
童霜玉在这雾气中行走,不知过了多久,才从前方看到一扇白色的门。
她心底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抬手将门推开。
门后的空间并没有雾气,甚至十分寻常,只是一个摆满书架的房间,架子上齐齐整整堆满了书卷。
童霜玉迈入门中,将门在身后闭合。
淡淡的药草气味扑面而来,弥散在空气中,不过分浓烈,却十分的安静怡人。
这样的气味让童霜玉有一瞬间的怔愣。
虽然已经过去百年,但在闻嗅到的瞬间,她便回忆起在混沌城那间小院子里的时候。兄长身体不好,常常喝药。她分不清究竟有哪些药草,可是那些东西混杂在一起,就是这样的气味。
童霜玉的眼睫微微垂下来。
她在房间中行走,于在桌边驻足,看到许多摊开的书卷,还有桌上压卷的鹤形镇石,被挂起来的朱笔……甚至书卷上残留下来墨迹未干的小字,都像是兄长刚刚写就,尚且离开不久的模样。
抬手轻轻触碰书卷,尚且能够感受到纸面带来的轻微摩擦感。
……
太过真实了,仿佛在梦里一般。
不,不仅仅是梦……她的梦里,从来不敢梦得这般详实,真切。
因为同兄长分别的时候年岁太小,过去的时间又太久,许多事物她自己都记不真切了。
不愧是天道律令所在之处,尖塔的第一层便让她驻足,难以再向上迈步。
她的思绪正神游着,突然听到头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音。
这里是尖塔的第一层,向上的通路乃是一道旋转的木制楼梯,脚步声音正是来自那楼梯。
有人顺着阶梯,正一步一步的向下而来。
童霜玉循着声音的来处看去。
首先看到的是一截逶地的素色袍角。
向上,是垂在襟前的白玉穂结,与一只绣着丹鹤的小小香囊。
再向上,是素色的宽袍大袖,于肩上随意披着的素蓝色外袍,以及……
那张与她看起来,有着七分相似的眉眼。
童霜玉微微凝神,屏住呼吸。
她偶尔也会在镜中观察自己的眉眼,总觉得眉目凌厉,很难有温和之感。但是同样的眉眼,在青年的面容之上,便透着一股叫人安心的温润。
他向着她的方向看过来,似乎有些惊讶,随即便也停住了脚步,轻轻的开口:“小鹤。”
这声音温柔、和缓。再加上周遭淡淡的,无孔不入的药草香气,让童霜玉一瞬觉得自己是在梦中。
她站起身来,唇齿在一瞬间只觉得干涸,仿佛被什么粘黏住,说不出话来。
但是眼泪还是不自觉的顺着眼眶滚落下来。
“小鹤。”青年也留意到她的泪水,露出无奈的神情,“哭什么?”
童霜玉却再也顾不得许多。
她推开挡在面前的桌角,毫不犹豫的踏上台阶,跑到青年的面前。
整个人撞到他的怀里。
时隔一百多年,她好像又回到混沌城小院中的那个小女孩,跟在兄长的身边,可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思虑,便能够觉得安心。
·
“兄长。”
童霜玉看着眼前平静而温和的青年,“你怎么会在这里?”
童霜翎坐在桌面,微微垂眸,像是陷入沉思。
片刻后,青年抬起眼睫,轻轻开口:“还记得吗,当年找到我们的那两名‘律’的代行之人。”
“嗯。”童霜玉轻应了一声。
在天门堑,再度见到那两人的时候,她甚至控制不住心中的愤怒,想要去攻击他们。
“那日我让阿骁带你离开,独自留下来面对他们,最终不敌……但是他们并没有取走我的性命,而是将我带回到这里。”
“他们恢复了我的根骨,让我重新可以修炼,也得到与‘律’相沟通的能力。”
童霜玉久久不曾说话,空间陷入寂静。
童霜翎像是看破了她的心思:“小鹤,你恨我吗?”
恨我留在这里百年。
恨我明明活着却不去找你。
恨我自私,恨我贪婪。
恨我让你一人受苦。
童霜玉很难判断自己此刻的心情。
见到兄长,她情绪上的第一反应,自然是高兴。
欣喜,惊喜,狂喜。
可是慢慢的冷静下来,那些被喜悦冲散的理智也缓缓回拢,回忆起自己最初来到这里的目的。
她答应了林琬璎,要帮助她毁去所谓的“天道律令”。
她们两个人,一个受困于数千次的无限轮回,一个费尽心机也无法改变既定的命运。
倘若放弃了这一次的机会,等到下一次,不知要再过多少个轮回,再进行多少次读档。又不知道那个时候的她,是否仍旧是当下的她。
她原本是无所畏惧的。
无论前面有什么阻碍,这是她要做的事情,她下定了决心,付出了努力,便要一定去达成。
任谁拦阻在面前——窦沉骁,谢艳秋,又或者是曾经的她自己,都不会有所犹豫。
可是此刻。
站立在她面前的青年,温和而平静,能够让她感受到安心的青年。
那唯一的一个人。
兄长。
看到童霜翎,知晓他的性命是天道律令所保下,知晓他的根骨也被修复的那一刻。
她突然理不清自己的想法了。
她开始害怕了。
她已经失去过兄长一次,她不想失去第二次。
不想凭借自己的一腔意气,去同所谓归束所有人的天道律令赌博。
她终于,轻轻的,极为缓慢的,摇了摇头。
随后,便听到青年十分柔和,十分轻缓的声音询问她:“小鹤,跟哥哥一起,留在这里。我们永远,再也不分开了,好吗?”
·
谢艳秋和窦沉骁赶到的时候,正看见素蓝色袍衫的青年站在童霜玉面前,抬手轻拢她耳侧的鬓发。
窦沉骁想也不想,掌心便聚出魔息向青年撞去。
然而童霜翎只是掀起眼睫,向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便有一个金色的空间豁口自他身后出现,将他吞没进去。
见到窦沉骁突然消失,谢艳秋愣了一瞬,向着童霜翎的方向看去。
他是见过这个青年的。
百年之前,跟着童霜玉第一次到那间藏在混沌城曲折巷子里的小院时候,第一眼便见到青年在窗边,披散着发于月色下安静站立的模样。
此刻他仍旧安静的站着,素蓝色外衫披搭在肩上,乌墨般的长发铺展下来。
神色却并非刚刚睡醒,而是一种清明与温和。
他右手轻轻按着童霜玉的后脑,以一种护守的姿态,微微抬头:“你就是……谢艳秋。”
谢艳秋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审视,愣了一瞬,点头。就见白衣青年眼中亮起奇异的光芒,额头上的金色纹路化作圣印,几乎以一种审判的姿态看他。
谢艳秋也被金色的空间豁口吞没进去。
林琬璎没有前面这两人跑得快,被留在最后面。到的时间不早不晚,刚好完整看到窦沉骁和谢艳秋两人都被金色的空间豁口吞没进去的现象。
旋即便留意到,素蓝色衣衫的青年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讪笑了一声,指着自己到:“我……也要进去吗?”
“不必。”童霜翎收回目光,垂下眼睫,“你随我来。”
他牵着童霜玉的手,带着两人沿阶梯向上走去。